方寸

传说有年殿试，文曲星君一手捧花名册，一手拿朱笔，正要勾选状元名姓，突然朱笔掉落，插立在蚬河岸边的土崖上。朱红的墨汁迸溅流淌，染红崖土，那道崖从此被叫作红土崖，又名丹崖。毫锋朝天的笔，则化身为塔，是为文笔峰塔，俗称文峰塔。塔立文风起，小城莱阳从此文人辈出，书声琅琅，墨香阵阵。

文笔峰塔七级、八角、楼阁式，月白色的砖，鸭青色的瓦。拱形窗，翘尾檐，每个檐下挂一个铜铃铛，风来叮当，无风也晃。30多米高的文笔峰塔笔直挺拔，塔尖仿如笔尖直插云霄，“刹如笔锋”。潇洒飘逸、随心随性的白云都避其锋芒，只在远处铺展。文曲星君手握塔身，饱蘸河水，在梨乡、在胶莱大地、在历史之书上，徐徐点化出一个又一个星光闪耀的文人墨客、书香门第、名门望族。

传说往往为虚，史志一般向实。《莱阳县志》上说，明正德年间（1520年），县令司迪提议建造文笔峰塔，选址“县东南八里之红土崖”“漳河、县河会流处”，工程刚刚开始就“因事中辍”。塔事中断，文脉之气却已生发，带着浓郁的蚬河之润、墨水之韵、梨花之香，蔚然形成一股粲然文风，吟唱出一曲又一曲文采之歌。

嘉靖、隆庆年间，“吏事精覈（hé）”、古诗歌赋具“唐人风调”的张凫，三代重臣张梦鲤等一批文士相继考取进士。张梦鲤出生时，因其父张锟夜里梦见鲤鱼跃梁而去得名。他是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进士，知府开封使其成“脂膏之地”，按察陕西肃军兴教，布政山西核算徭赋，巡抚顺天时与戚继光合力筑墙抗蛮，两次获赐“白金文绮”，世称“敦笃重厚之儒”。他一生恪守“清慎勤”家风，以“智仁勇”处世，致仕时“家无赢赀”，所居茅草房、篱笆墙“一如农舍”。其死后万历皇帝下诏谥号“节愍（mǐn）”，“钦赐祭葬”，并拨银48万两修建陵园。听说陵园建在莱阳城北约8公里处，在旌旗山南麓，礼部右侍郎唐文献、书法家邢侗撰写碑文，礼部尚书、文学家冯琦撰写墓志铭，董其昌撰写墓联。两千余亩，方形碑，圆形碣，石牌坊，亭楼阁，华表柱，“朝气钟灵苞孕千年雄带砺，台星矗秀巍峨四合拱儿孙”，该是怎样的派式？风雨沧桑，战火频仍，陵园遗迹早已不可寻。

张梦鲤的两个儿子也是进士，均入朝为官，至今莱阳民间仍流传着“父子皆进士，兄弟同为官”的佳话。他学识渊博，极重家学，家族中人才辈出，簪缨不绝。自张梦鲤始延至清末，又中进士6人、举人11人、贡生34人、庠生140多人，另有武举人、副举人15人。

时间沙漏滴到了万历年间。1600年，莱阳县令蔡梦齐又生建塔之心，不得，就在城东南隅建了一座文昌阁。张、赵、左、宋、孙、迟、姜、董等家族日渐隆盛，涌现出宋孟清、赵铉、宋肖、宋兆祥、姜良士、张嗣谟、左英、张泽、孙豸、黄极、董献策、董应雷等一众名塾师，考中孙旬、左之宜、张嗣诚、宋继登、孙必大、赵鹏程等12名进士。天启五年（1625年），同中进士榜的竟有6人。崇祯在位17年间，6次春闱考取了19名进士。崇祯十年（1637年）又是一次考取6名。如此骄人的科甲成绩，同样骄人的政绩和文学、经学、艺术造诣，使得“莱阳派”蜚声文坛、政坛，与江苏金坛的“金沙派”、江西临川的“豫章派”三足鼎立。

崇祯十五年（1642年），清军入侵，知县陈显际及乡绅宋应亨等殊死反抗。1643年2月6日，城内弹尽粮绝，兵民久战力疲，莱阳城陷落，大屠杀开始，死难士绅、兵丁、民众超过一万人，史称“癸未邑难”。其中包括陈显际（时任知县）、宋应亨（赠太仆寺少卿，宋琬之父）、宋玫（历任给事中、工部侍郎）、赵士骥（中书舍人，丁忧在家）、姜泻里（姜埰之父，从子姜垓任吏部考功员外郎，幼子姜坡亦死难之）、黄阁（曾任河南汝南府通判，死难后赠官佥都御史），以及一众贡生、生员百余人，皆兵败不屈而死。

还有很多身在外不屈节的莱阳文人慷慨赴义。时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的左懋第，“宁作大明鬼，不当清朝王”，被誉为“明末文天祥”，诰封光禄大夫、赠兵部尚书。兵科给事中沈迅不剃发、不臣服，回乡修寨筑墙“独立于清廷”，藏匿反清“主事者”，被围三日三夜弹尽矢绝，举家自尽，烧寨而焚。“善画人物，规模顾、陆、阎、吴名迹，唐以下不复措手”，与晚明变形主义大师陈洪绶并称“南陈北崔”的崔子忠，闻听李自成攻陷北京明朝灭亡，悲愤交加，“走入土室困饿而死”。

这不是梨乡的独遭之难，只是当时中国燎原大地上的一股硝烟。虽居城外，文昌阁亦未能幸免，化灰成烟。梨乡文脉气息奄奄，齐鲁文脉气息奄奄，中华文脉气息奄奄。

入关后的满清，也知道要想稳坐江山“万年青”，仅靠马上那一套是不行的。既需要马上武功野蛮镇压、铁拳威服，更须下马文治怀柔靖绥，于是潜心汉学、尊崇儒学、礼遇遗臣、恢复科举，生民渐渐安定，生产渐渐恢复，生机渐渐复苏，文风也开始复燃。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任皇帝在位的150年间，梨乡有44人进士及第。

眼看文风日炽，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莱阳县令凌泰磐再次萌动造塔念头，地址不变，红土崖上旧基重建。“漳、县二水会焉，夹岸杨柳千行，梨田万顷，每值春寒初解，万卉怒茁，梨花皑白，弥望无际”，不仅是“吾邑之香雪海”，更是文风之源。

凌县令发动乡绅集资，带领民众兴起土木，心心念念300多年的文笔峰塔终于建成，“塔基十余围，高四十六米，塔身九级，外观十三层，八角垂檐，饰以精美的石刻浮雕”。很快，小城出现了“二十四科举世家”“七十二牌坊”和几十个秀才村的“科甲如林”盛况。据民国年间辑录《莱阳世家科名录》记载，明清两代，梨乡小城出了178名进士，遥居齐鲁榜首，“莱阳文字遂为山东之冠”。

“一代诗宗”宋琬，官至四川按察使司按察使，数度被诬入狱，一生著述颇丰，人“如丰城宝剑”，“文则追踪两汉，赋则媲美三都，诗兼庾鲍李杜之长，词擅秦柳苏黄之胜”。“一门三翰林，父子九登科”的王氏家族，父亲王兰升为同治十三年进士，翰林院编修，“诗、文、书”三绝；兄王塾，光绪十六年进士，翰林院庶吉士，知府广西，清廉擅书，莱阳书法四家之一；弟王垿，同治末年进士，晚清重臣，曾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工诗词，擅文章”，“翰墨千秋、厚德流光”是其一生写照。

墨水河位于丹崖东南、昌山之下，河水墨绿透明。每到农历六月二十一、二十二之日，日落西山之时，十里之外的文笔峰塔竟倒映河中，恰似一支如椽大笔，饱吸水墨。其景雄浑壮阔，其色明丽动人，其态粼粼入心。千百年来，风从河上来，香自墨里散，文入草木中，生长出一片又一片茁壮的树林，在历史长河中映照出一张又一张不褪色的照片。

王国伟 摄

文笔峰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