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芳

幼时，我对丝瓜之味并无喜爱，却独钟于小院中丝瓜自青藤绿叶间垂落的清幽韵致。丝瓜向高而攀，无需如白菜辣椒般规整成畦，仅一棵秧苗，便能爬满墙头，故而常植于门口小园或院内。

盛夏的庭院，总有一隅被丝瓜占据。其蔓纤细且柔韧，携着一抹倔强之姿，似蛇般的须子肆意伸展。或依偎墙壁，或顺竹竿而上，那触须悠悠摆动，似在探寻未知的广袤天地，又似在与微风轻语呢喃。

丝瓜生长随心随性，毫不苛求环境。无论房前屋后、路边街角，亦或院墙根下、庭院角落，哪怕是贫瘠之地，只需一抔泥土，便能落地生根，绽放蓬勃生机。“数日雨晴秋草长，丝瓜沿上瓦墙生。”杜汝能此句，精妙地勾勒出丝瓜顽强的生命力。

藤蔓爬满架子，诸多丝瓜顶着小黄花垂于棚下。初始的丝瓜，周身绒毛密布，鲜嫩欲滴，满溢着生机；待至成熟，表皮渐趋光滑，透露出历经风雨后的沉稳淡然。

夏日阳光透过翠绿叶片的缝隙，洒下斑驳光影，宛如岁月遗落的细碎足迹。我痴迷于丝瓜架上那满溢生机的景象，藤蔓之上，绿叶之间，丝瓜之花，金黄璀璨，花瓣微微蜷曲，透着灵动俏皮之态。花蕊之中，蜜蜂忙碌穿梭，平淡的日子瞬间燃起甜蜜与欢闹。

院中若有一架丝瓜，便如同筑起天然的小凉棚。坐于其下，翻阅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他写道：“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瞬间，仿若幸福萦绕身旁，无论身处何方，无论日子何等困窘，哪怕墙缝中的一朵小花，亦散发着对生命的挚爱。正因热爱与深情，人间草木方有了清欢，一餐一饭才有了韵味；人生只因欣赏与懂得，一朝一夕才有了温度与诗意。平凡琐碎的日常里，皆会有小欣喜、小满足悄然绽放。

丝瓜架下，乃农家的温馨之所。炎夏，此为就餐纳凉之地，一家人欢声笑语。夜晚，明月清辉洒下，伴着蛙鸣，伴着各类虫鸣，长辈的故事伴孩子入眠。幽情袭来，禁不住吟小诗来赞叹我的丝瓜架：“蔓绕篱墙翠意悠，黄花绽放韵难休。丝绦垂挂清风里，绿影轻摇细雨秋。不羡名园争艳色，独怜小院展娇柔。寻常烟火添诗意，一架丝瓜解吾愁。”

秋凉初临，其他蔬菜渐至生命终点，丝瓜花却依旧一茬茬绽放，一朵朵小黄花在篱架上肆意盛开，迎风欢笑，热闹非凡。这迷人的秋光，引得诗人为之吟咏，令画家情趣大发。于传统文化中，丝瓜寓意着福寿绵延、返璞归真，画家们常将其入画，不单展现美好寓意，更洋溢浓郁的田园乐趣。齐白石曾绘制众多《丝瓜草虫图》，其笔下一根丝瓜，现今价值可达千万；只因齐白石之作品妙在对大自然质朴逼真的呈现，除他之外，再难寻得第二个将田园写生之景描绘得如此精妙的画家。

丝瓜生来祥瑞盈满，顺风顺水情意绵长。作为审美意象，丝瓜为国画中七大吉祥蔬菜之一，寓意思念与牵挂。再者，丝瓜属葫芦科植物，亦有福禄绵长、返璞归真之意涵。

幼时家中清苦，母亲烹制丝瓜仅是清炒，油水稀缺，除却盐再无其他佐料，可谓真正的清汤寡水，因而我对丝瓜毫无食欲，仅是钟情那一架丝瓜的意象之美。

多年后，我家小院依旧年年结出丝瓜，我极少用以烹饪，摘下顶花带露的丝瓜皆分给邻居。邻居听闻我不爱吃丝瓜，说是我不懂烹制之法，丝瓜可菜可汤，荤素皆宜。待品尝过他们的手艺，恐怕我就不舍得送人了。而后陆续品尝了邻居们的几道佳肴：丝瓜煎蛋汤、西红柿丝瓜汤、蒜蓉丝瓜拌粉丝、丝瓜蛤蜊汤、丝瓜豆腐汤、丝瓜烧藻虾等，方知原来丝瓜与各类食材巧妙搭配，竟是如此鲜美绝伦。

再后来，热衷营养学的朋友听闻丝瓜大都老于架子上，便连连叹息，言那藤繁叶茂的丝瓜不单是鲜香美味的时令菜蔬，富含多种对人体有益的营养成分，而且还具备极高的药用价值。其味甘性凉，入胃肝经，其藤通筋活络，祛痰镇咳，瓜叶清热解毒，活血除湿，花朵清肺平喘，凉血消肿，瓜籽利水通便，润燥化痰，瓜皮清热利湿，去腐生肌。

秋风萧瑟之际，劳累了一个夏秋的丝瓜，终将褪去青春的翠裳，步入生命的暮年。那藤蔓和花叶枯萎干瘪，丰腴颀长的身子在深秋中风干消瘦成一挂挂枯槁，于秋日里孤独摇曳。

老年的丝瓜，有紧密交织的丝丝缕缕的网状筋络。这些瓜络坚实而具弹性，柔软且有韧性。瓜络包裹的腹腔中，早已孕育生就一粒粒黑黑的瓜种。

农家把瓜瓤剖扒而开，柔软且具弹性的丝络可用于刷锅洗盆、擦碗清碟。更有富有艺术细胞的朋友，将丝瓜瓤割开，铺展压平并加以修剪，置于茶几之上，化作且雅且俗的杯垫。

至于那丝瓜种，因牵挂着明年凉棚上的丰硕，被仔细收藏起来。来年，农家院里又会是一季繁茂昌盛的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