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12日
王忠华
对茉莉花的喜爱,缘于四十多年前的一个盛夏。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工厂的十几排家属楼在县城东郊的旷野上齐刷刷地耸起,灰色的水泥外墙洁净、清爽,明晃晃的玻璃窗齐整整地镶嵌其中,成为郊外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行色匆匆的人们在朝夕日升日落里,从这个沸腾的院区,从四季敞开的两扇大门里进进出出。门前,一条并不开阔的黄泥土路,由西向东笔直地从周边村庄的田地间穿行而过,伸延至远方。紧邻着黄泥路的边沿上,是一排用木架和钢管混杂搭建的简易小棚,远远望去,就如雨后簇生的蘑菇,大大小小,错错落落。
棚里有卖肉的、卖鱼的、卖菜的、卖瓜果的,还有卖各种熟食品、杂粮和灌煤气的。偶尔也会来辆卡车,车上的扩音喇叭不间断地喊叫着卖衣服、床单、被罩。卖鸡蛋的是个老太太,蛋筐旁边隔三岔五会有只被捆绑着双腿的鸡趴在那儿……
市场虽小,却满足了居住在这十几幢楼里的人们灶火锅前的日常所需。饭烧至中途,煤气熄了,家中的男人便站在那扇敞开的大门旁吆喝一嗓子“送煤气的”,煤气师傅便扛着装满煤气的罐子送上门来。厨房少了青头作料,腾不出手的女人便吩咐孩子:“去,到小市场买把香菜、葱或韭菜。”
犹记得有一年盛夏,土路最西端的拐角处,多了一个卖凉拌菜的人,三十出头,头上戴着纯白色的工作帽,削瘦的脸庞上总有刮胡须留下的青色的痕迹,佝偻着身子。他看来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走起路来左晃右摆。听说他是下岗工人,“下岗”这个字眼曾经让无数人不知所措地彷徨过,甚至诚惶诚恐地对生活产生过渺茫的心理,但眼前这个男人,在他每天忙碌的日子里,在风来雨往里,总以一抹清新的微笑对待来往的人,将凉拌小菜打理得井然有序。透过洁净的玻璃外罩,能清楚地看到里面拾掇得干干净净,几十个不锈钢的盆里盛着拌凉菜所需的黄花菜、桔梗、洋姜、萝卜条、腐竹、豆皮、葱头、木耳、蒜水及麻油。其纯正的味道,满足了众多人的口味,因此每天来摊前买凉拌菜的人络绎不绝,盛夏里尤其火爆。不知从何时起,还新增了扎啤。我每次好奇的不是他拌凉菜的风味,不是在意他和颜悦色地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而是在玻璃柜子的上方左下角,有一个很大的盛茶水的瓶子,瓶子里经年盛有茉莉花茶,花多,茶少。盛夏时瓶子里居然还是新鲜的茉莉花,整朵整朵洁白的花儿与少许舒展的绿色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花叶交融。我常想,倘若续水时,拧开盖子的瞬间定会碰一鼻子香吧。
不忙时,他会坐在身后的木椅上,悠闲地喝着茶水,如荒草野藤自在坦荡地生存着。我不免对他产生了些许敬畏之心了。一日晚归回家,暮色中他仍是先前的装束,坐在那条破败的木长椅上,续着水,喝着茶。桔梗一份,洋姜一份,他娴熟地将我要的凉菜打包装好。“还需要什么?”这是他打包完凉菜,无论生意多忙,定不忘说的一句话,我自以为他是个很会做买卖的人。
“这么晚下班。”他又热心地补充了一句。我见四周无人,终迎着他关切的目光,扭头望向搁在柜子左角上的那个盛水的瓶子,询问起有关茉莉花茶的事。
“我亲手栽植的茉莉花,花多,便自制了茶,不金贵。”他的脸上还是那抹清新的微笑。
“能送给我一棵吗?”话一说出,我又觉得是那么唐突,脑海里瞬间袭来那被拒绝的尴尬局面。
“十二号楼一单元一楼西,你回头去我家,我稍等会回去。”顺着他的手势,我与他同时将目光投向柜中盆子里所剩不多的菜。从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当一个人的愿望在别人欣然的许诺下获得了满足,心中是多么地愉快与高兴,就如溽热的盛夏里吃到那口冰浸的西瓜,浑身通泰。
晚些时,我按着方位找到了他居住的楼区。当我走近那扇浅绿色的木门前,一波一波的清香便从半掩的木门里挤出。敲门进入,惊到我的不仅仅是一盆盆灿然开放的茉莉花,还有小院充满文艺味的设计。空中吊的、墙壁挂的、窗前搁的,垂坠着的,攀爬着的,各有其形的绿植让简陋清冷的小院顿时丰富多彩起来。依着南墙根下,是用宽宽窄窄的木板钉制的花盆;精巧的木栅围栏下,黑黑松软的土壤里扦插着茉莉幼苗。它们或矮或高,每个枝端都撑着伞状的花儿,洁白如绿叶间顶着的一层落雪。细碎的花儿,挨挨挤挤地如邻家的姑娘聚在一起细说着心事,浅翠的花芯直挺挺地探入空中,散发着令人陶醉的香气。灯光下凝脂似的花瓣似镀上了一层层金黄,兀自安然地开着,像极了眼前的主人家。我不禁在心里感叹着,拥有这样小院的人是多么的幸福。
他说这些茉莉喜阳耐旱,皮实好养,对土壤没有什么苛刻要求;大都晚上开花,气味浓香;花期很短,一整天就会凋零;凋零的花儿会逐渐变成紫红色,他自称为“紫茉莉”和“晚饭花”。
担心过多地打扰麻烦人家,我带上一棵茉莉花幼苗,便匆匆地离开了,夜色里传来他悠长的声音:“夏天花开得多,可用鲜花直接泡茶,甘甜润喉的。”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它的名字叫笔尖茉莉,是茉莉花族群里唯一的可用鲜花直接制作茶饮的,香气是虎头茉莉、双瓣茉莉、风车茉莉无法匹及的。向阳而生的它,每年的盛夏就像一位从不失约的老友,花开满冠,洁白如雪。我从未舍得将花儿摘下来制成茶饮,终也没能品到那甘甜润喉的味道。
搬离喧闹纷杂的院区已十多个年头了,曾驱车匆匆地路过那里。楼区仍是那般耸立,新粉刷的外墙掩盖不住岁月留下的斑痕与苍老,黄泥路早已拓宽成开阔的沥青路。栉比鳞次的高楼在田地原野上赫然地立着,再也找寻不到它最初的模样了。我将车停靠在路边,停靠在曾经被叫做“小市场”的地方,就这样静静地、久久地回望着。有人从身旁走过,好奇地回望着我。他们并不知道,这里曾有个人间烟火的小市场,有一个卖凉拌菜的下岗工人,他积极向上,从容、淡然地如盛开的茉莉花般地感染着身边的人,在炎热的盛夏给人带来了一片清凉。
此时,“一卉能令一室香”的笔尖茉莉正满树繁花、清香不绝,让我想起那首家喻户晓、曲调柔美的民歌《茉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