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7月12日
杨潜
张荫桓,字樵野,广东省广州府南海县人。清同治三年(1864年)捐纳知县,分发山东候选,时年27岁。他以识力过人、才大心细、究心世务、治事精密,先后被阎敬铭、丁宝桢两任山东巡抚延揽入幕,且屡获擢拔,渐从微末幕吏跻身方面大员。光绪二年(1876年)年底,署理登莱青道兼东海关监督。
张荫桓是近代著名外交家,也是晚清政坛的重要人物,誉之者论为干城之选,绝域使才;毁之者谓其翻云覆雨,居心巧诈。他从一介布衣到位列朝臣,仕途的传奇与悲剧的命运,折射出清王朝行将崩溃之际的黯然景象。后人对张荫桓生平史事的研究,多集中于他办理外交、洋务实业以及与维新派的关系等方面,对其家世与早期活动的系统研究则较为少见。
筹办海防
张荫桓到山东之初,历居山东巡抚阎敬铭、丁宝桢幕府,以书记文牍见称,也多有军事作战上的历练。太平军失败后,捻军从豫皖北上进入山东,并一度袭扰直隶省。山东系护卫京畿安全的重心,故阎敬铭、丁宝桢两任巡抚都将“剿捻”视为当务之急、重中之重。同治三年(1864年),阎敬铭曾上奏《酌保攻下淄川等处出力文武员弁折》,共有文员63人。张荫桓名列其中,拟请赏加同知衔。丁宝桢继任山东巡抚后,于同治六年(1867)委派张荫桓赴东三省招募壮丁、购买马匹,以编练精锐马队。此后,张荫桓随丁宝桢在山东剿捻,并管带马队一部,四处征讨,颇为得力。同治七年(1868年),他由知县迭保至道员,分发湖北候任。
张荫桓以候补道在湖北六年有余,在湖广总督李翰章幕中始终不得志。直到同治十三年(1874年)十一月,丁宝桢以筹办海防亟需人才为由,专折奏调张荫桓回山东。丁宝桢秉持“练兵必先利器,制造尤贵得人”理念,先后罗致的洋务人才还有徐建寅、薛福辰、曾昭吉等。由此,张荫桓得以参与山东海防建设,且自海防而渐及洋务外事。其一生事业之发轫,实出于丁宝桢的赏识与提携。光绪元年(1875年)暮春,张荫桓回到山东。相比在湖北的数载蹉跎,他心境大不相同。北返途中,与友人频有诗词唱和,一吐心中的积郁之气。他在《行次单县寄青岚太守》诗中云:“伊余滞荆国,独行嗟路歧。辙穷幸回车,忽复睹羽仪。”
张荫桓回到山东,在丁宝桢幕中差委,参与山东机器局的选址、筹措,以及勘察沿海形势,为修筑炮台作前期准备。他为此四处奔波,不计辛劳。年中,丁宝桢派他赴天津拜见李鸿章,禀商筹办海防事宜;同时考察天津机器局,并带回天津机器局章程作为创办山东机器局之借鉴。张荫桓此行不辱使命,深得要领。
光绪元年(1875年)十月,丁宝桢上奏《筹办海防折》,拟在烟台通伸岗先筑一处永久性炮台,后在其它各处修筑各式炮台。同时委派张荫桓总办防务,会同登莱青道龚易图在烟台设立机构、购进物料,于次年春天开工建设。对于让他总办防务的这项任命,张荫桓感到非常失望。他本来是想担任山东机器局总办,而这一职务却给了徐建寅。身为丁宝桢的亲信旧属,张荫桓因未被重用而满腹牢骚。他在给好友赵新的信中写道:“九月半返省,奉派总办海防,坚辞再三,乃添派蔼仁(龚易图)会办(与河东作仿子耳)。从前所禀商之机器局,另委薛季怀(福保)所荐之候选同知徐建寅为总办,首道薛抚屏(福辰)为会办……弟闻之甚诧,所有半年奉札、奉批、奉函谕、面谕之言均无所据。”近代史学者马忠文对张荫桓函札作过系统释读与研究,认为张荫桓消极抵触的主要原因是:他自认为对山东机器局有策划之功,机器局差使被攘夺心有不甘;海防经费短缺,创办机器局得到的支持力度会远大于修筑炮台;对薛氏兄弟和徐建寅抱有成见。他对丁宝桢的不满溢于言表:“十三年故吏,数千里相依,所遇如是,得非命运使然乎?承属令亲,自当位置。然机局已不容兼辖,骈联吉语,徒负褒嘉。只可徐待机缘,别筹报命……此中境况,惟吾兄能谅之,亦惟吾兄能知之。弟自顾疏慵,无所损益,念帅座举错若是,殊为盛德之累。所以郁郁者在此,并非牢骚之鸣,愿勿为外人道也。”由此可知,重返山东的张荫桓未能如愿以偿。从他同一时段所写的《津门旅夜》诗中也能看出端倪:“升沈莫向帘前问,只合闲身老翠微。”
据实而论,丁宝桢为政唯才是举,深恶用人唯亲。此番筹办山东海防,以创立机器局和修筑炮台两事为急务,在用人上可谓慧眼如炬,尽其所长。徐建寅是近代首屈一指的军工专家,到山东时已有十余年的军械制造经验。他与父亲徐寿都和李鸿章有极深渊源,由他出任山东机器局总办,可以说是创办成功和后续发展的关键。张荫桓一时不如意,反映出其人个性褊狭的一面,或许与他日后的悲剧有某种关联。
张荫桓虽怏怏不乐,但在接受委任后仍为炮台建设殚精竭虑。他在赶赴烟台途中赋诗:“极目苍穹远,孤征况暮秋。冷云高阁迥,初月一星流。贡异仍辽豕,忘机有白鸥。渐看边事迫,空复借前筹。”诗中况味,颇能反映他当时的心境。修筑炮台物料齐备后,通伸岗炮台于光绪二年(1876年)春开建,基础工程进展顺利。当年五月初七,丁宝桢在《查阅海防炮台折》中详尽上报了炮台建设进展情况:“沿山筑圩,高以一丈二尺为式,面宽一丈六尺,底厚二丈一尺,周二百九十五丈。东北临水最要之地,添建圆式炮台,上下两层。上层露天,足以安放走轮大炮。下层分别炮门:中设隔堆及兵房、药房,均做太平盖,内嵌铁板亦与西法无异。圩东一面,建小护台三座,以备接应。联属东南一面,建圆式炮台一座,仍如前法做太平盖兵房、药房、隔堆。圩南西建设营门一座,门外加外圩一层;西南一角建露天炮台一座,正西建护墙小炮台两座,西北建露天炮台一座。此外,沿墙一律建设护墙枪墙,以资屏蔽。一切工程悉用三合土筑造。建望楼于东北隅,兼用砖石。”需要留意的是,炮台工程竣工后,张荫桓所奏报的炮台技术数据与上述不尽相同,说明筑造方案后来有所修改。
光绪二年(1876年)秋,丁宝桢调任四川总督。通伸岗炮台的建设因此多有曲折,经费供应及火炮购置等项出现梗阻,炮台长期未能安装各式火炮,后来又不得不对炮台进行改建。其主因是当时军事技术快速发展,尤其是西洋火炮进行更新换代,海防炮台建设发生相应变化。这也从侧面反映出晚清自强运动时期,国人大办洋务过程中存在的盲区和局限性。军事变革的情势也促使北洋大臣李鸿章调整海防建设思路,特别是对海军力量的发展作了重新规划。
张荫桓在光绪十三年(1887年)七月二十日的日记中也有追述:“山东寄到通伸岗炮台销案,又了一重官累矣。此台创建于光绪二年丙子,告竣于光绪四年戊寅,共费八万金。公款不足,丁文诚垫万五千金,余垫八千金。此台略仿西法,工竣恰十年,坚固屹立,曾拨练军驻守。论者犹谓形势非善,不知当日原奏尚有跺山、八蜡庙两台,以无经费无从举办。又台成无炮,亦不能为东海屏藩,可惜也。”后人论及山东海防与通伸岗炮台,多未理清初建炮台与后期改建炮台的关联与变化,以致脉络不清,语多含混讹误。
张荫桓在负责海防炮台建设期间,李鸿章奉旨至烟台与英国公使威妥玛就“滇案”举行正式谈判,于1876年9月13日签订《中英烟台条约》。张荫桓以随员身份参与其事,襄助有功,受到李鸿章赏识。这也成为他日后得以在外交领域崭露头角的关键,也是此后得以出任地方要员的重要铺垫。
代理道员
光绪二年(1876年)十一月,登莱青道道员龚易图旨准入都引见,并告假回福建故乡修墓。一直作为幕吏的张荫桓在仕途蹭蹬十余年后,由此署理登莱青道,开始掌管一方。虽说尚未实授道员,但被派委山东唯一的对外开放口岸,也使他有了独立施展才干的舞台。
上任伊始,张荫桓就遭遇英国人要求在烟台设立租界的棘手之事。烟台开埠之初,英法两国便抢先租赁土地、民宅,试图开辟专属租界区,并且引发过一桩“中法租地案”外交事件,导致东海关首任监督崇芳去职。继任者潘霨熟谙洋务,兼具灵活的外交手腕。他在平息这一外交风波的同时,以《北京条约》为据,申明和约虽议定烟台可驻外军,一经付清赔款即须撤军,无永久租占之理。只准许商民以私人名义租赁土地于外国,但不得作为某一国的专管租界。烟台由此开启了只开放租地而不设租界的成例。心有不甘的英国人趁签订《中英烟台条约》之机,伺机找事。英国驻烟台领事借口该条约第三端第二条规定“新旧各口岸,除已定有各国租界,应无庸议。其租界未定之处,应由英国领事官会商各国领事官,与地方官商议,将洋人居住处所画定界址”,重提烟台租界问题。一心想交好英国的李鸿章,饬令登莱青道龚易图派员会同英领事查勘设立租界。中英双方重新勘定地亩,拟划为租界的总面积为“308亩7厘7毫”,但这一地块华洋杂处,东海关的银号、税务司驻地以及庙宇、公馆、墓地等也被圈入。因此,双方约定,土地、房产仍按旧例办理。
在商办租界的过程中,英国领事横生枝节,提出要仿效上海租界办法,成立工部局,在拟划租界内收取房捐,在港口按照货物价值征收百分之一的“码头捐”,所得由工部局、税务司、东海关分成。张荫桓对英国人“得陇望蜀”的行为予以拒绝,提出北方口岸应仿照天津成例,天津租界向来没有“码头捐”。张荫桓又援引《烟台条约》条款“各口租界作为免收洋货厘金之处”,并指出上海所谓有“码头捐”不成立,而是属于办理特殊事务的“筹防捐”,有理有据地驳回了英国领事的无理要求。
英国人的算计是设立租界就需要成立工部局,一年所需经费不菲,仅靠房捐难以敷用,故提出抽取“码头捐”的要求。张荫桓窥破其中堂奥,回复英领事:经费问题属于洋人自己的事,地方官可不预闻;且烟台租界规模远逊上海,外国商行不多,工部局无设立之必要。若按货抽捐,只征收洋商、不征华商,我们不会反对。对张荫桓在交涉中的强硬做法,李鸿章曾来函诘问,戒以无须固执己见。张荫桓详加说明,分析利弊,李鸿章也给予认同,并表明“码头捐”一事“无勒捐华商之理”。英国人因“码头捐”问题未能如愿而非常恼火,便施加种种威胁。张荫桓不为所动,使得已经勘定的租界一事无限期地拖延下来。
张荫桓的离任时间,地方志及有关史料记载不一,且多有误。查考多种文献档案可以确知是光绪四年(1878年)二月二十七日,并非当年十月交卸差事。如此计算,他代理道员为一年零三个月。如《东海关续征第七十结洋税折》记载:“兹据东海关道方汝翼详称,自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四年二月二十七日,前署道张荫桓交卸。该道即于是日接办,至二十八日止。”又据《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方汝翼履历记载:“光绪三年十一月,旨补授山东登莱青道,四年二月二十七日接印,是年三月捐助晋赈。”另有李鸿章给张荫桓的函件等史料也可以佐证。
张荫桓在烟台代理道员时间虽短,却有不少利民之举。他任职前后,胶东乃至山东全境发生严重旱灾,史称“丁戊奇荒”,灾情持续数年。胶东各地“但见油然之云并无沛然之雨,井干田裂,河枯渠尽,锄犁不能开垦,小麦收获无望”。胶东地区从官府到民间,赈灾都较为得力。1877年《申报》记载:“在济南饿死一万五千人,在烟台饿死者以千百计。至1877年,全省饿死不下五十万人。”总体而言,胶东地区未出现大规模人口流失。因旱情影响,1876年、1877年连续两年,东海关仅洋税一项征收额度下降近三分之一。户部追索东海关尚欠解的六成洋税京饷银二万五千两、代解闽省京饷银二万两。张荫桓禀称:“征税之盈绌,视商货为转移。东省当灾欠之余,邻省又多荒旱,市面萧索,百货壅滞,税项甚形减色,实为历年所未有。”他同时也说明了其它情形,表示欠缴的“四万五千两”目前实属无可筹措,请求朝廷缓解。据实上报,不计政绩得失,反映了张荫桓勇于任事的为政风格。
在张荫桓任内,烟台有一处义冢被英国人觊觎。他们通过诡谋篡夺攫取到手,且经福山知县盖印批准。这处公共墓地,是闽浙粤三省商人的旅葬之地。无奈之下,他们诉至道衙。张荫桓认为,义冢断不能售予洋人。他几番与英领事交涉,申明前议悖理,并责令退还。据地方史专家冷永超考证,此义冢地块位置在东河(现解放路)以东的沙滩。若干年后,盛宣怀创办的广仁堂将其纳入统一管理,成为当时公益慈善机构的一部分。
烟台开埠后,登莱青道管辖区域内的矿产资源成为外国商人垂涎的对象。一些贪图利益的地方士绅私下招引洋人联手开采获利,引起民众反感和抵制。对这些涉外问题的处理,张荫桓一向坚持以我为主,据理力争,不为洋人的强势所屈,这与他日后从事外交事务表现出的才干与卓识前后辉映。他精明强干的行事作风,使得外人不敢小觑,反而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可以说,上述对外交涉的实际历练,为张荫桓出使外国期间折冲尊俎,以及尽力维护异国华侨权益,打下坚实基础。
张荫桓博学多才,一生著述甚丰,诗文成就极高,卓然成家。他在烟台创作的大量诗文,或抒发济世情怀、政治抱负,或描绘山海景色、四时风物。张荫桓的旧体诗,遣词用句清丽典雅,如矿出金;写作手法多样,比兴寄托,自然天成,意境高远,诗风沉雄雅健。摘选七言古诗《烟台梨花赠龚方伯》数句,即可尝鼎一脔:“梨花万山攒白虬,晴曦四射山更幽。海天芳意春不洩,至此乃豁征人眸。碎揉琼瑶缀丘壑,皓雪比色犹惭羞。安得移床拨云瓮,夜有香梦凌罗浮。沿山一磴平如掌,花底行厨对屏障。深树棋声落子迟,卧沙骑迹随风荡。”龚方伯,即龚易图。这首诗写于光绪二年(1876年)春天。当时,他们一同出游,梨花盛开的烟台让张荫桓诗兴大发。除了山水诗,张荫桓还留下一些关心民间疾苦的佳作,如:“无端旱潦迫东莱,阁夜声流泽雁哀。祈雨登台能感格,一年望岁共疑猜。”
张荫桓在烟台为友人虞明甫写过诔文,虽是一篇“应酬”之作,在友朋离合生死之际却缠绵悱恻,一往情深。虞明甫的生平不详,从诔文内容推测是幕中书吏。此人于光绪三年五月二日突发疾病,客死芝罘。哀诔中写道:“暮春过后,贻我庄子。纸墨鲜美,遗念何已。新麦甫熟,蜩鸣野风。君病六夕,淹然告终。弱息何知,哀感行路。独客异乡,孰为新故。友生笃义,经纪君丧。谋君身后,归骨朱方……一生一死,乃见交情。”同为宦游之人,张荫桓感于身世飘萍,写得真挚感人。
光绪七年(1881年)九月,张荫桓补授安徽宁池太广道,兼榷芜湖关。至此成为实缺道员,十余年候补委署官员的漂泊生涯终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