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山

2024年06月07日

迟焕东

奶奶的离去,让我有机会回到阔别了十九年的小村庄。上次回去,还是为了送别爷爷。

故乡曾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那里安放着我快乐而温馨的童年。一直觉得它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这次再见,竟觉得它是如此的陌生。好像我与故乡,只剩下离别这一个主题了。

待在老屋的院子里,只觉得悲凉涌上心头,遂决定出去走走。对,去看看老头山吧!这个想法一跳出来,马上有了劲头。于是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前往,仿佛要去探望一位久违的老友。

出门向西二三十米到“十字口”,转向南,是一条窄窄的乡村小路。路两旁的田野,完全不似童年时生机勃勃的模样,大多荒芜着,长满了杂草。老屋在村子的西南角,沿小路一直南行,约十分钟便到老头山脚下了。

在儿时记忆中,老头山很高,爬起来有些吃力。但此时再看,觉得它甚至都不能叫山,不过是个低矮的小土丘罢了。两个孩子倒像是复归自然的小鸟一样,兴奋地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我指着山脚下的一片地对孩子们说:“看,这里原来是老爷爷种的一片小果园。”说是果园,其实也就十几棵苹果树而已,用木篱笆围起来,树下种一些时令蔬菜。果园虽小,却是爷爷的心头宝,浇水、施肥、剪枝、打药、疏花、疏果,一样不落。秋季收获时,爷爷会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去河里推一车细沙铺出一个长方形,再把苹果一个个整齐地码成一垛,盖上两层牛皮纸。然后用沙子把牛皮纸的边仔细盖好,最后用茅草给苹果盖上一层厚厚的“被子”,这样苹果就可以过冬了。

至今还记得,冬天时,外面天寒地冻,晚饭过后,爷爷说“去拿几个苹果吃吧”。我便像得了圣旨一样,冲进寒风中,小心翼翼地掀开牛皮纸,摸出几个又大又圆又凉的苹果,再三两步跨回屋里,屋里便很快弥漫了苹果的香气。苹果品种叫“青香蕉”,成熟了也是绿色的,放久了微微发黄;刚摘时是脆甜的,放些时日就变成面甜。现在这个品种早已过时了,然而当年那种香甜却久久难忘。

说话间,我们已经沿着崎岖的土路来到山顶了。“这是什么,爸爸?”女儿指着一片地里的作物问。“这是花生啊。”我微笑着回答。看她疑惑地歪着小脑袋,我拽起一簇花生的茎叶用力一拔,数十个乳白色的果实从泥土中翻涌而出,似乎在争相“汇报”今年的收成。剥开一个果壳,里面是鲜嫩的粉色果实,送到孩子们的嘴里。他们都说从未吃过有甜甜汁水的花生,很好吃,似乎带着泥土赋予它的香味。

山上有很多地都荒着,却成了我和孩子们抓蚂蚱的天然场地。边往前走,边用脚扫着齐膝高的杂草,时不时便会有绿色或棕色的蚂蚱自草间跃起,再一展翅,已在两三米开外了。这时,我会如离弦之箭快速射出,找准它的第一落点,迎着蚂蚱的头单手虚掌一扣,蚂蚱便在手心了。每当这时女儿便会大声欢呼,对我不吝溢美之词,而儿子则会边用脚扫身前的草边咕哝:“快出来啊,我也要抓一个。”抓的蚂蚱用狗尾巴草穿成一串让女儿提着,看着兄妹二人欢快的样子,我感觉儿时的故乡正在心底慢慢醒来。

老头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据说是有来历的。因为爷爷他们小的时候,老头山上有一块圆形的巨石,从远处看,恰如一个佝偻着的老人戴着一顶草帽,故名老头山。可不知何时,那块巨石滚落,便只剩下佝偻的“老头”了。

六爷爷家的房子在村子最南头,离老头山最近。那时爷爷常在晚饭后去六爷爷家玩,二人登到平房顶上,一个拉胡琴,一个唱京戏,兴致勃勃。跟着凑热闹的我,偶尔会瞥向不远处的老头山,茫茫夜色只把它勾勒出一个黑黢黢的轮廓,仿佛真有个老头在默默注视着我。心底瞬间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惧,脑袋“嗡”的一声,赶紧转回头,不敢再看。

儿时的我,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敢自己去老头山玩耍的,但三五好友、呼朋引伴就不一样了。老头山的半山腰有两个洞穴,大概是战争年代的避难所,亦或是老百姓过去存放粮食的地点,但在我们几个小伙伴看来,这就是天然的探险宝地。洞穴是横着向里延伸的,洞口处还可以站着进入,越往里走越低矮,空间也越狭小,光线也越暗。其实这个洞并不太深,但对我们来说,敢一直走到最深处的那个便是大家公认的英雄了。我是绝不敢的,一方面因为黑,另一方面小时候爷爷给我讲过“皮子”(方言里对狐狸的称呼)的故事,说老“皮子”可以像人一样站立,从后面把前爪搭在人肩膀上骗走小孩子。我怕那是个“皮子”洞,便从不往深处去。

山脚下是一条沙河,由西向东日夜流淌。沙河里全是乳白或洁白的沙子,粗的像黄豆粒大小,细的如小米一样。河水流过,清澈见底,偶尔见十厘米左右的小梭鱼悠游水底,一听到人声,便如子弹一般“嗖”地一下射进河边的水草下了。如果遇到连续几天大雨,沙河也会换上另外一幅面孔。水涨到跟岸堤一样高,浑浊奔涌,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于我而言,肯定更喜欢平静时的沙河,但汹涌的沙河竟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或许因为它带给我的震撼更大吧。

那时我们一帮半大孩子最大的冒险,就是从老头山伸向沙河的一个石头上跳下,落入河里软软的沙堆上。不知是哪个伙伴最先发明了这个游戏,最后竟演变为一个考验胆量的测试。如果同龄人中只有你不敢跳,是会被看不起的。我已经不记得曾做过怎样的心理挣扎了,总之我是勇敢者之一,那块石头上还风干着我儿时的“荣耀”。

如今,老头山已被风化得面目全非了,但它鲜活的样子仍残留在我记忆的最深处,滋养着我四十多年的人生,慢慢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