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2024年05月31日

父亲的故乡是我的故乡,母亲的故乡亦是我的故乡。这两个地方都是我生命扎根的地方。

父亲的口音终其一生是带着乡音的痕迹的,他的乡音在时时提醒着我那个叫做“蓬莱”的地方。对于在莱阳出生与长大的我来说,那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地方。但是,我去过那里,我知道那里有着举世闻名的蓬莱阁和八仙过海的传说。

母亲读书和教书的时候是说普通话的,晚年退休以后,也就回归了家乡话——莱阳话。她的乡音直白朴实自在,营造了一种亲切温馨的家的氛围。回到家中,她絮絮的话语,有温度地包围着我,散落成一种乡间小曲般的音符,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

父亲与母亲随着流年的脚步走远了,但他们的乡音时时在我耳畔响起。他们唤着我的乳名,让我梦回家园,让我心中永留爱的芳华。此时的乡音,已经脱离了皮囊的限制,自由地在空中飞翔,自由地散布在空气中,时时牵惹我的思念与伤感。

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一根敏感的捕捉乡音的神经,自古及今皆然。唐朝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其一中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弹拨了多少人关于时光流逝、漂泊归乡的感慨的心。

记得读大学那一年放暑假的时候,我在夜晚辗转乘车,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到达家乡莱阳的车站。一下车,一位大妈的乡音就飘了过来:“热鸡蛋,怪热怪热的鸡蛋!”那一刻,我似乎闻到了鸡蛋的香味,也感受到了鸡蛋的热度。一种到家的温暖立刻淹没了我,抚慰着我旅途颠簸的疲惫的心。那一刻,我对“游子”这个词有了深刻的感受。“在家万般好,出门事事难。”游子游历的不仅仅是世间风景,更是俗世人情味。

我的一个同事,日日操着标准普通话在学校里上下课。在年近半百的时候,忽然有一天,她在办公室里说起了家乡话,一句又一句乡土方言从她的嘴里欢跳而出,她说得无所忌惮而随心随意。同事们察觉了她语言的变化,诧异地询问缘故:“为什么忽然说莱阳话了?”她说:“年岁渐长,忽然发现家乡话是说起来最舒服的一种语言。”她又加了一句:“家乡话说起来感觉真好!”

说着乡音长大的人都曾经拼命掩饰自己的方言带着的土味,可是乡音带给他们的亲切而温馨的感受却不曾稍离片刻。总有一天,当他们山海游历归来,他们会踏踏实实地落入乡音温柔的陷阱,撕下自己种种“文明”与“洋气”的假面具,过一把自由自在的“方言瘾”。

新生代的孩子们从小就生活在家长有意识或无意识的普通话氛围中,家乡方言跟随着我们的村庄已经在渐行渐远。他们说着清一色的普通话,单从他们的口音已经分辨不出哪是城里的孩子,哪是乡下的孩子。不由得想起多年前,我上课的时候提问一个学生,这是一个面孔黝黑的男孩,却有着女孩子的腼腆和羞涩,他站起来抓耳挠腮一番,却忽然蹦出了几句莱阳方言,班里的其他孩子一时间“哈哈”大笑起来,他也羞红了脸。

近日,一群年近七旬的学子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奔赴母校,参加毕业五十周年同学联谊会。联谊会开幕仪式经过精心策划,正式而隆重。一个个学子代表上台发言,表达了他们回到母校与阔别五十载的同学重逢的激动心情。其中一名学子在发言的最后祝福同学们身体健康,他紧接着用莱阳方言把这祝福又说了一遍:“祝大家惯多不死!”“惯多”,就是“永远”的意思。此言一出,会场内笑声顿起,气氛变得格外热烈和松弛。这一句方言,把他们跋涉山海的人生拉回了少年时代,拉回了故乡的怀抱。

用心倾听,我们还能从乡音里听出生活的生动与明媚。一一点数方言,渐渐被感动的潮水淹没。莱阳话里把“雨点儿”叫做“雨星儿”,这是多么形象的比喻啊。点点落雨,似漫天飞星,一句乡音在不经意间描绘出一幅浪漫美丽的自然图景,让人不由得想起宋朝词人辛弃疾那首著名的《青玉案·元夕》里的句子:“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方言,是充满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的,也是积淀着深厚的文化传承的。

常常听到莱阳人自己评价莱阳话,说:“莱阳话真土!”可是这土味儿恰恰是这一方养育了我们的水土的滋味,恰恰是我们民间的味道。真正的生活都在民间。有哪一个莱阳人不热爱我们的方言呢?有哪一个莱阳人不热爱这方山清水秀、孕育了无数的神话与传说的人文底蕴深厚的水土呢?

渐行渐远而又渐行渐近的乡音,寄托着我们生命的乡愁,是我们生命最初的声音,是有关于亲情与故乡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