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
陈安升
夜雨是如此漫长,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蛙声透过窗纸,此起彼伏阵阵入耳。天性嬉闹的我捏手捏脚地推开虚掩的房门,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过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湾泥沟,朦朦胧胧寻找响声所在,原来是几只绿头小家伙趴在墙角的草丛中作怪。我纵身猛地扑了过去,身体不由地一激灵,原来这又是一个梦……
老屋,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梦境,让人魂牵梦绕。
老屋其实不算太老,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
老家有二百来户人家,房舍零零散散地四下分布着,以至于梦里常常七转八拐地摸索着找寻回家的路。老屋坐落于村中偏南的位置,算是比较好的地方。老人们讲,这个地方以前无人使用,因为它地势凹、泥土松,雨天易积水,盖房舍需铺垫加高,费时又出力。但是,勤劳朴实的父亲还是相中了这个地方,在生产队劳作之余,起早贪黑地推着小车忙活了小半年,硬是给平整了出来,人也瘦下了一圈。随后,他自己动手就地取材,从附近的石塘里推来了几十车大小不一的石块,请村里的泥瓦匠砌砌插插搭起了矮墙和院落。挖土脱墼垒成了腰身,又简单修整自家种植的刺槐做成了房梁,收割水塘边的芦苇高粱秸铺设了屋顶,几个月下来,简易的四间小房建成了。
梦里的老屋四处满是绿色。因是刚开辟的房宅用地,墙外仍为一片低洼,夏天比较容易积水。于是,勤劳的父母在松软的泥地上密密麻麻地栽下了梧桐和刺槐,既涵养了水土,也播下了生机与希望。植根沃土,水源充沛,树木很快成林。春天到来,先行开放的梧桐花便俏满枝头,仿佛人为雕饰一般,粉里带紫,晶莹剔透。恍惚间花朵似小小的降落伞悠然直下,落到了树下孩童们的小脑袋上,引来了阵阵欢声雀跃。养分富足,枝干亦是高耸挺拔,泛着淡淡的天然香气,招引了众多喜鹊登枝高歌。那串串洁白无瑕的槐花如同娇美的新娘,披着礼服盛装,手挽着手,肩挨着肩,裹带着香甜向人们缓缓袭来。夏日来临,绿树成荫,桐叶似扇,槐片如织,炎炎烈日也只能透得出丝丝光影,院外成了大人小孩纳凉的好去处。秋天,跟随丰收的脚步迈入庭院,“里巷古香,门楼飞雨,借问谁家院落,可挂一幅秋收图”,那屋檐下挂满的苞米、高粱,墙角架子上荡着秋千的黄瓜、豆角,可不正是父母辛勤劳作后的丰收图么!冬日来临,寒风凛冽,冰雪封门,屋檐下挂着的串串谷穗冰凌润泽如玉、刚强似锥,偷偷掰一块下来,眼见着慢慢融化,依然是玩耍的好物件。门户紧闭,窗棂上薄薄的贴纸却能挡得住外面的阵阵寒意。一家老少盘坐在土炕上剥着花生果,脱着苞米棒子,孩子们嬉笑着,疯闹着,其乐融融……
梦中时常可见的是那袅袅炊烟。夜幕降临,一家一户或红或黑、或高或低的烟囱延展出来的人间烟火,或直上蓝天,或低拂徘徊。对于四处玩耍的孩童来讲,这是家的信号,也是父母的召唤。嬉闹的我们如同接到指令,一溜烟地往回跑。农家的布局是那么的简单,灶台紧连的是两间卧室的土炕,既可睡觉也能围坐吃饭做农活,非常实用。虽说没有暖气、燃气,但两个灶台却把小屋烧得热烘烘的,父母和家的温暖正在此。烟气氤氲,随手抓起锅里滚烫的饼子、地瓜干和咸菜,或从锅底柴火中扒拉出烧得发黑却香气四溢的鲜玉米、花生,一股脑地吃下去,是那么诱人的香甜。灶台和炕之间的墙壁上凿出了寸尺见方的油灯窝,一盏发黑昏黄的煤油灯,晃动着豆大的火苗,给两个狭小的房间送来了光亮。谈起陈年往事,家人们常常笑个不停,哪天蒸个饽饽、炒个青菜,这是许久难得的改善生活,嘴馋的兄弟俩你推我攘地趴在灯窝边,眼巴巴地看着地下烟气缭绕,紧盯着大人的走动,唯恐错过了啥好吃的。争来争去,两个小家伙的额头和脸颊常常蹭上了一层灯油灰,串门的邻居都笑了,说父母惯坏了孩子。
土炕下面摆放着父母结婚时配送的家具,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两件。那吱吱吜吜的对开门的衣柜是家里最大的物件,也没几件衣物可放,倒成了我们捉迷藏的好去处,两门紧闭躲在里面一时半刻难以找到。有一次,小伙伴们几番寻觅无果,实在没有办法,便另寻他处了。许是跑得太累了,我们竟躲在里面呼呼大睡起来。傍晚劳作归来的父母心急火燎地四处寻找,最终是鼾声提醒了他们,在自家柜子里抱了出来。看到焦急万分的父母,我们还一脸懵懂。为什么要惊扰美梦?又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似的。
柜下的两个抽屉是梦里常常翻腾的地方,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多年积攒的宝贝——一排排的小人书。随手打开一本,章节早已入脑,人物也是那么的熟悉,但翻来覆去,依然爱不释手。过去农家收成寥寥无几,父母让去村里代销点打个酱油、买个针头线脑,剩下个三分五分,便据为己有,偷偷攒了下来,加上春节长辈给的毛把分的压岁线,积到了三毛两毛,就步行十多里到镇上的书店,粘上个把小时,千挑万选地选出一本最称心的小人书。归途如同吃了蜜枣,那种兴奋劲儿难以言表。一路走一路翻,一遍又一遍,到家时书中内容已是滚瓜烂熟,便急火火地找来小伙伴一起分享。《三国演义》和《西游记》是儿时展扬最多的资本,于是《桃园结义》《千里走单骑》《煮酒论英雄》《空城计》和《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真假孙悟空》等,从最喜欢的单册买起,几年下来,竟积了全套,塞满了抽屉。
老屋最耐用的家具就数那张小饭桌了。虽然不足半个见方,勉强能摆上五六个盘子,但桃木做成的桌面打磨十分平整光滑,四只桌腿经过雕刻微微向上弯曲着,足见当初木匠的用心程度。许是家里的宝贝物件,吃饭时是很少舍得拿出来使用的。一家人多是坐在土炕上,铺个垫子就能对付一顿。枣红色的油漆时间久了已成暗红色,且日见斑驳,没承想上学后竟派上了大用场。放学归来,小饭桌随即搬上了土炕的一角,撂上书包,摆开阵势,小小的身材便伏在桌上,两条腿刚好放在桌下面。学海无涯,苦中有乐。小桌、孤灯、书本与我终日为伴,一坐就到半夜一二点。常常,困了倦了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是母亲的轻声呼唤把我从梦中叫醒。
“雨涴壁泥行蜥蜴,风吟窗纸落蟏蛸。空斋惟有书千卷,夜夜青灯共寂寥。”寒窗随孤影,油灯伴苦读。知识增长了见识,勤奋改变了命运。我们走出了世代居住的小山村,告别了朝夕相处的老屋。我们感恩于一个伟大时代,南宋舒岳祥的寂寞与寥阔已然远去,只要肯下功夫,刻苦努力,一代又一代人必然会走得更远,遇见更广阔的世界。
如今,母亲的呼唤时常在梦中响起,对于打拼在外的我来讲,有时竟分不清是现实中的梦境,还是梦境中的现实。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改革开放后生活富足,父母另择他处修建了八间宽敞的瓦房,老屋已拆除多年。但每次回到老家,总会寻踪觅迹,观察着周边的变化,寻味着童年的往事。即便驱车途经村庄周围,虽相隔遥远,一闪而过,亦不自觉地紧盯着多看上几眼。年岁增长,人渐怀旧,老屋常常入梦,那是父母辛劳的身影,是少年时期奋发的回忆。
梦系老屋,是大人的自强与关爱,是孩提的进取和快乐,是一代又一代人生生不息前行的目标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