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新诗需要严整的形式和格律,你的研究有意义,不会被埋没——

难忘冯牧先生的当面教诲

2024年04月19日

程文

在我致力于新诗格律研究和探索的漫长生涯中,曾得到了不少素不相识的诗人、学者无私的指导、教诲和扶持、帮助,每每想及于此,心里一种深深感激的波浪荡漾开来,并产生新的力量和激情……

第一篇论文的正式发表

受闻一多的影响,我在上世纪60年代就对新格律诗情有独钟。素有诗经、唐诗和宋词传统的民族诗歌,到了现代是没有理由中断血脉、摒弃传统的。新诗有自由诗也应该有新格律诗,有《红烛》,也应该有《死水》。于是我想方设法搜集和学习相关资料,苦苦思考,写心得笔记,进行实验性创作,如同在荒原上抡镐开荒。无论读书还是教书,一直坚持这样学习和探索,不仅写出一篇篇论文,也整理出书稿。

随着探索的深入,我越来越感到需要专家指教,遂冒昧地致信臧克家同志,没想到1977年5月竟收到了他热情的回信。臧老的鼓舞使我有勇气向更多的专家学者请教,其中还有卞之琳、冯牧、王力等前辈。冯牧先生除了搞文学批评,还有诸多行政工作,一定很忙,能够理睬一个无名晚辈吗?但是,1981年4月21日《光明日报》上发表的《漫话新诗创作》中,他指出“诗歌也需要严整的形式,需要格律,以表达感情”啊!这在新格律诗屡遭白眼的岁月,作为文学界领导人能有这种明确态度,尤其难得,令人敬重。于是,我下定决心,选择了一篇立论新、论据充分的《从〈死水〉及〈诗的格律〉略谈闻一多实验新格律的得失》,寄给了冯牧同志。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没有消息,我开始焦急了!又过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有消息,我开始绝望了,竭力不去想它,人家肯定很忙,哪有精力来管我这样的凡人小事……

那是1985年的“五一”节后的一周,我居然接到了《文艺研究》编辑部的来信。茫然地打开一看,信上写着:“冯牧同志转来大作。阅后觉得太专,不适于本刊发表,现璧还。”

啊,是冯牧同志在推荐了我的文章……收到退稿信的心情是复杂的,然而主要还是高兴,因为我得到了素不相识的冯牧同志的赏识和支持。《文艺研究》这封退稿信反倒坚定了我的信心,使我敢于向“适于发表”的刊物的再次投试。我心里对不曾谋面的冯先生的理解、感激和崇敬,变成了激情、沉稳和慎重,决定此稿还要进行长期沉淀、补充和提炼,进一步明确、精炼在闻一多“音尺说”基础上提出的“现代的完全限步说”,以及“四步九言诗”“四步十言诗”之类新诗体的概念,两年后先在本单位院刊(《哈尔滨铁路局教育学院学报》1987年第1期)上发表探路、征求意见,然后选择了有此学术兴趣的《淮阴师专学报》寄了出去……

要知道,当时研究新诗格律是往往被视为“异端另类的”。发表这类文章很难,连卞之琳都为此感叹,何况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呢!

大约过了一个月,《淮阴师专学报》编辑部竟然寄来了发表了拙文的1987年3期两本校刊!没过多久,学院图书馆又收到了中国人民大学书报资料中心编辑的1987年11期 《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拙文列入了题目索引;接着,1988年1期《高等学校·文科学报文摘》也将这篇论文列入了文章篇目选录。捧着这些洋溢着墨香的杂志,我久久地说不出话来,由衷地感激冯牧同志,感激《淮阴师专学报》编辑部,也感激包括《文艺研究》编辑部在内帮助过我的所有人!我的第一篇论文《从〈死水〉及〈诗的格律〉略谈闻一多实验新格律的得失》,就是这样在冯牧等前辈的鼓励和帮助下,饱经坎坷终于正式发表并得到了肯定。这时的我,在这条学术道路上 ,成了一个过河的卒子。

冯牧和我的第一本书

此后,我的系列论文《中国诗歌格律思想踪迹论》《论格律诗的节奏系统》《关于〈天上的街市〉的节拍及其他》以及《新格律诗现状及走向》等陆续在《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铁路普教研究》等刊物发表。与此同时,我的第一本专著《汉语新诗格律学》(当时名为《话新诗格律》)于1987年2月粗就二稿,并且打印成册,陆续分别发送给臧克家、冯牧、卞之琳、王力等诗人、专家和学者请教。

1987年10月末,突然收到了冯牧27日的亲笔信,信里说:

“大作并信均悉。

“我前天才从云南回京。这次,因手术后去云南养病三个月,回京后才看到你的稿件。归后,即忙于十三大有关工作,事情冗杂,故还无法拜读你的大作。

“你的心情我自可理解。现下出书,不要说你这种情况,连我这样的人,要出评论集和散文集,也是困难重重。我的评论集,早已搞好三年了,只是无法找到愿出的出版社。无他,赔钱故也。大作又为纯学术著作,情形当然同样或更加困难。

“尊作我只大致翻阅了一下,觉得是下了功夫的。我建议设法找一位行家拜读一下,看看有无办法先摘发一些片段,但此事尚需假以时日,因我目前已不掌握发表理论刊物这类事,还得和别人商量才行。但我深信这一点:只要是下了功夫并有真知灼见的著作,总是不会长久被理没的。”

这些话使我正视了现实,坚定了信心。整体上,要继续扩展、补充和丰富全书的内容(增加中外格律比较),推敲了论点及系列概念提法的科学性与系统性。在格律思想上,阐明现代的完全限步说与古典诗歌的传统限字说(实质是原始机械的完全限步说)是血脉相通的一体:完全限步说既能解决新诗单纯限字说(“豆腐干诗”“字数相同步数乱”)的毛病,又可以纠正单纯限顿说(“顿数相同字数乱”)的缺点。在新诗体建设上,继承和发展传统格律诗的整齐体与参差体相辅相成,进而促进诗体整体架构的发展。在理论与实践结合上,要多搜集诗例,充分体现这些理论与新诗创作的紧密结合;自己也要实验新格律诗(2004年出版《未荒草》),以验证理论的科学性、实践性和可行性。

1987年12月我到铁道部教育司办事,得暇于8日来到国家作协。秘书组与冯牧和臧克家通话后,安排我于15—16点、17—18点分别去见臧老和冯老。关于此次拜访臧老的情景,以及臧老对我的第一本书《汉语新诗格律学》先后写的三封信与书名题签等事,在《一面之师与终生导师》里已经说过了,此处不再重叙。

从赵堂子胡同出来,我即赶往木樨地。

冯宅的客厅比较宽敞,除了一套西式沙发和茶几之外,没有什么陈设,也没有什么装潢,给人的印象是简朴、淡雅。主人中等身材,微胖,白皙,头发稀疏,目光炯炯有神。看到茶几上放着喷雾式小药瓶,我以问候健康展开话题。“看您脸色很好。”“稀里马虎吧……”他说话声音不高,但很清晰,普通话,态度亲切,有名家风度,间或谈笑风生。

谈及《汉语新诗格律学》书稿,他强调指出:

“新诗也需要比较严整的形式,需要格律,用以表达感情嘛!你的工作是有意义的,要搞下去。只是现在出版界的政策还有问题,无价值的书出得很多,甚至积压;有价值的书出不来……不能因为赔钱而不出有学术价值的书嘛。”

他伸出五指,说:“我已经五年没有出书了。这种现象总是要解决的,而且也总会想出解决的法子来的,现在出版界的商品化现象太严重了。你的书稿,我正在联系,只是还有一定的困难,当然,主要还是赔钱的原因。不过,还是那句话,有价值的书总是要出版的,不会被长期埋没的……”

冯牧和臧克家等前辈们的教诲和鼓励,给了我力量、决心和坚持下去的勇气。等到2000年12月此书(《汉语新诗格律学》)出版时,只能将他们的信件印在书里,因为他们都已经离开了我们,但是他们对我谆谆的话语,将终生铭刻在我的心里,他们当年的音容笑貌,也将永远鲜活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和脑海里。

2007年5月6一7日于哈尔滨市南岗区教化综合楼书房

(阿列克 成龙 王敬宇 张金沫 整理)

作者简介:程文,笔名卓韦(1941.8—2017.11),汉语格律体新诗重要理论家、诗人。曾为世界汉诗协会格律体新诗研究委员会副主任。程文先生的主要新诗格律理论为“完全限步”说,其理论的形成得到王力、臧克家、冯牧、卞之琳和李瑛等文学大家的关注和支持。2003年,程文具有“填补诗歌研究空白”(光明日报和文艺报书评)的专著《汉语新诗格律学》,获黑龙江省第十次社会科学优秀科研成果奖。2016年,程文获中国格律体新诗研究“理论成就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