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开的花

2024年03月29日

东山的春意,一点也不比山下的平原来得更晚。太阳刚刚爬上山尖,从远方赶来报春的布谷鸟就扯开嗓子,朝着山下发出一串悠长的啼鸣。“哦,春天来了啊?”布谷鸟的叫声,唤醒了猫冬的母亲。她急忙撂下拄了一个冬天的拐杖,挎着满满一提篓对春天的盼望,弓着腰,挪着小步,走向村外的田野。

三月的田野上,返青的麦苗就像饥饿的婴儿吮吸到母亲的奶汁,开始恣意地生长。麦地里的荠菜也伸展根茎,贴着泥土小心翼翼地舒张开叶片,向着寻找春天的孩子招手示意。务农的人们已开始在田间忙碌起来,浇水、打药、施肥、除草,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少。

母亲干不动农活了,她的背已与耕种着麦子的泥土平行。她努力地抬起头,从麦行间搜寻着那些与麦子一起醒来的荠菜,握铲子的手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她要抢在麦地的主人之前,将这些鲜嫩的荠菜挖出来带回家,做成可口的菜肴,招待她城里的孩子们。

在东山,种地的人都知道荠菜是这个季节的主角。饥荒年代,年关过后,麦子和豌豆落黄之前的日子里,它曾充当着口粮的角色。

麦蒿、小蓟、灰灰菜和麦瓶草,也是可以填充肚子的野菜,但是麦蒿和麦瓶草只喜欢肥实的土地,离开了麦地,它们就是藏猫猫的孩子,很难再找到它们的踪影。小蓟倒是随处可见,只是它的幼苗一旦露出泥土超过了三指高,叶子边缘就会长出针一样的小刺,刺痛人们的舌头和喉咙。吃多了灰灰菜的人们,被水肿、腹疼、腹泻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开始怀疑附着在它表面上的粉末对人无益,对它敬而远之。只有荠菜的种子不择泥土肥瘦,不计地堰河沟,长出来的叶子可菜可汤,吃起来不苦不涩,香甜可口。

其实,荠菜、麦蒿、小蓟、灰灰菜和麦瓶草,都是麦子的伙伴。就如同我家院子里的鸡、狗、鹅、鸭和兔子,母亲始终对它们一视同仁。它们与麦苗同是报春的使者,互相拉扯着从消融的冰雪里走出来。

但在庄稼人的眼里,收获的麦粒能磨成白面和麸皮。他们用白面做成各式各样的面食,将麸皮喂鸡喂羊。麦秸是下脚料,可以烧火做饭,也可以与泥土制成砌墙盖屋的土坯。麦地里的野菜与杂草,则是与麦苗争水争肥、蹭吃蹭喝的乞讨者,就连麦子的近亲雀麦和野燕麦,也被他们视为入侵的敌人。

为了不影响麦子拔节,再过几天,麦地的主人就会挥舞着锄头,毫不吝惜地把它们统统铲除。这些脱离了泥土的植物,一时适应不了春日炽烈的阳光,就像从池塘里网上来的草鱼,很快就会停止呼吸。那一刻,他们忘记了荠菜也曾是白面绝好的配菜,也忘记了在穷苦年代,有人为了争夺一棵荠菜而互不搭腔的糗事。

在我的印象中,锋利的锄头触及荠菜的那一刻,母亲总会长叹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唉,生错了地方啊!”几十年了,她一直在为尴尬地生长在麦地里的荠菜愤愤不平。

开春的泥土酥软得犹如一张张烙熟的发面饼子。母亲行走在上面,每前进一步,都在有意无意地给脚下的土地和麦子鞠躬致意。她把一年的希冀,也有意无意地全都播撒到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了。

当地堰的影子藏匿到乱石缝里,母亲的提篓里已装满她想要的结果。坐在地头上,一股升腾的水汽从她花白的头发间飘向天空,她有些如释重负。回望一眼麦地,再看看脚下被人们踩实了的泥土上,一棵瘦弱的荠菜已经开始着力繁殖后代。一穗玲珑的小白花,好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几片沾满了泥土与干草的叶子上,已难以找到生命的绿色。

她曾不止一次如今天这样,在种地累了歇息的时候,背靠着地堰,朝着溪水下山的方向远望。在那片遥远的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她年少时的村庄,那里盛开的荠菜花像一片落满雪花的原野。她说,小时候她时常会枕着荠菜花进入甜甜的梦乡。

如今,八十多岁的母亲总絮叨说人生就是一场梦,有时候又说人生就是一阵风。蔚蓝的天空下,母亲怀抱着春天的暖阳打了个盹,梦中的风就从遥远的天际吹来。多年前,那场风路过她的村庄,从树下卷拾起一堆落叶、黄土和杂草的种子,向着远方呼啸而去。那场风在东山盘旋了几日,离开的时候竟然把黄土、树叶和种子,都遗落在了这片瘠薄的山坡上。

东山的雨雪和灵气滋润着八方来客,黄土和树叶混合成泥,种子也顺理成章地生根发芽了。长大了的叶子,成了山中人们碗碟里的美味。低开的花朵,努力掩饰着岁月的沧桑。一排排心形的荚果,更像是一面面迎风招展的小旗子,在为自己的坚韧升起一份小小的荣耀。

一剪清风拂过,一缕淡淡的清香把似睡非睡的母亲叫醒。她睁开眼,蓦然发现那一穗小花正昂起头,向她微微含笑。而它的周围,山路两边绽放的荠菜花也不再是一穗两穗,而是雪白的一大片,犹如镜中自己的那一瀑银发。淡淡的花香带着东山的土腥味,贴着地面向四下里散开,紧紧围绕在她的身边。她伸出弯曲的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一穗娇弱的花朵,犹如多年前抚摸着她襟怀里的孩子。

阳光愈加明亮,而母亲的目光却渐渐模糊起来。她眼前的那些数不清的小花,仿佛正缓缓地朝着麦地、果园和溪流,向着更远的山坡蔓延开来。母亲说,她忽然想起传说中那个叫荠菜的丫头,也忽然怀疑起自己是不是风中的一粒种子,抑或是春风里那一朵向阳而开的小花。

□惟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