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们，拼刺刀，冲啊……”寂静的深夜，姥爷突然发出一声声呐喊，并伴着手脚的挥舞，熟睡在姥爷身边的少年徐永波一激灵惊醒了。几十年后，看着老屋内坍塌的土炕，当年的情景又涌上徐永波的心头。

如今，徐永波才明白，对于立下特等功、荣获二级英雄称号的姥爷董明德来说，战场杀敌的场景已成为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烙印。姥爷隐藏功名51年，直到去世前也无人知晓。

近日，记者走进莱阳市万第镇前万第村探寻这段令人荡气回肠的往事时，一位可敬可佩的老英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惊人发现 木箱暗藏英雄证书

近几年，随着《长津湖》《金刚川》等影视作品在全国上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志愿军的英雄故事激起了社会各界的爱国热情，更多的抗美援朝故事被挖掘、被发现，一些英雄人物和他们的战绩再次为人们所传颂。徐永波也很关注这方面内容，他小时候就知道姥爷董明德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但具体打了什么仗、立了什么功，家里人一概不知。姥爷董明德自己不说，也不让人问，谁问他战场上的事情，不是被拒绝，就是被一顿斥责，让人感到莫名其妙。直到2007年老人去世，也没人能解开这个谜。

董明德有4个女儿，徐永波的妈妈董双美是老二，嫁在自己村里。董明德年老生病后，董双美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一起生活，方便照顾老人。董明德的老屋内只留下了一个结婚时的老式木箱。2020年，徐永波和母亲一起将姥爷的这个木箱作为“古董”搬到自己家里，顺便也收拾清理一下老物件。在翻检旧木箱时，徐永波在底部的暗盒内发现了一批荣誉证书。这些证书虽已陈旧，但上面“特等功一次”“二级英雄”“共参加20多次战斗，立大功4次小功7次”等字样清晰可辨。

徐永波一时难以相信：少年时日夜厮守的姥爷，竟然是特等功臣？以前只在电视电影上才能看到的战斗英雄，难道就在身边？可是每当让姥爷讲战斗故事时，他为啥总是只字不提？

看着眼前这些沉甸甸的荣誉证书，想到姥爷常常在梦中呼喊厮杀，徐永波先是一阵迷茫与惊讶，但是随着对零星往事的回想，再结合姥爷耿直倔强的一生，他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

姥爷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战功？徐永波怀着好奇心，在网上搜寻姥爷的名字。在一份抗美援朝战争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那一批的名单下面，他发现有“董明德，山东蓬莱人，1926年出生，特等功、二级英雄”的记录。徐永波查看了这位英雄的部队番号、战斗事迹等信息，跟他姥爷证书上的基本一致，但姥爷证书上的籍贯是莱阳，出生于1918年3月。

难道蓬莱也有一位与姥爷重名的老英雄？还是作者把姥爷董明德的籍贯和出生年月弄错了？徐永波决心把事情弄清楚。

真相大白 深藏功名半个世纪

为了解更多信息，徐永波又查看了相关资料和几本专门登载志愿军抗美援朝事迹的书籍，里面都分别专题刊发了董明德的英雄故事。“这些书有的由国防大学出版社出版、有的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应该是非常权威的，书中关于董明德的事迹介绍，部队番号、作战记录与姥爷的经历都吻合，就是籍贯和出生年月不一致。”徐永波说，他知道能收录进权威出版社书籍里的应该都是被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表彰的战功显赫的英雄。徐永波把一些关键信息一一印证后，更坚信姥爷就是这位特等功臣董明德。为证实自己的想法，他决定到有关部门查证档案资料、走访亲属和姥爷生前好友等，为姥爷“正名”。

徐永波分别到莱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和莱阳市人武部进行查询。得知他的来意，工作人员细心翻找，顺利地查到了董明德的相关材料。一份“军人登记表”显示，董明德生于1918年，山东莱阳人，1947年入伍，1948年入党，作战20次，立功栏记载“四大功七小功，被评为二级英雄”。1953年，抗美援朝战争结束，董明德随部队转移到广东惠州驻防，1956年因精神方面疾病发作，经治疗后复员回到莱阳老家务农。这些档案记载情况，与徐永波在姥爷箱子里找到的荣誉证书一一验证无误。

网上流传的蓬莱籍的董明德是怎么回事？蓬莱区退役军人事务局表示，他们查证1960年以前的复员军人档案，当地没有“1926年出生，参加抗美援朝荣获特等功的董明德”这位复员军人。由此断定：网上和书里刊登的“蓬莱籍特等功臣董明德”，是作者弄错了，“蓬莱籍特等功臣董明德”就是莱阳的董明德。

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对抗美援朝战争第二次战役授予的杨根思等11位战斗英雄名单里，董明德同期在列。

在确认姥爷的身份后，回想姥爷的一生，冲锋陷阵、功成身退、本分务农，徐永波感慨万千，泪如雨下：“那一刻被姥爷这种高风亮节的精神感动，也为他感到骄傲。”

峥嵘岁月 智勇双全出生入死

董明德在战场上参加了哪些战斗？记者采访了与董明德相识的村民马西山老人和他的战友赵治清的儿子赵华南。

已经90岁高龄的前万第村马西山说，董明德从部队回来后，从不和街坊邻居讲他在部队的经历，而村民们也只知道他是抗美援朝复员军人，因他为人正派，又会武功，就推举他当上了大队的治保主任，负责全队的农田看护、社会治安等安全管理工作。

马西山说，村里自古有习武的传统，董明德从小在村里的拳坊练功，身手矫健。从部队回村后，他平时从不说战场上的事情，只是在喝了点酒后才偶尔说上一两段。他个子不高，也就1.65米左右，但打仗极为勇敢。董明德会武功，作战勇猛，别人的枪托是木头的，他的枪托是特意改造的铁质枪托。有一次，他带着战士冲锋，敌我双方打得只剩下几个人了，都打红了眼，在阵地上短兵相接拼起了刺刀。当时他一个箭步跃入敌营，大吼一声端起刺刀捅进一个敌军的胸膛里，此时，另外一个敌军从他后面扑过来，董明德也不回头，胳膊往后一甩，枪托一扫，把后面的敌军打得脑浆迸裂，当即丧命。

更为惊险的是另一次战斗，他与一个敌军对决，当时枪都打坏了，双方徒手搏命。一个身高超过1.8米的敌军朝他冲过来，对方人高马大，揪住他缠斗。董明德已经筋疲力尽，但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他翻滚着把对方压在身下，一双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扼住了对方的喉咙，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其掐死，看对方不动了，他才站起来。“他说当时实在没力气了，可想到自己一手软就完了，就硬憋着一口气消灭了敌人。”马西山感慨地说。

董明德的战友赵治清的儿子赵华南，与老人也非常熟悉。赵华南今年60多岁，是莱阳市龙旺庄镇退休教师。在他小时候，经常跟随父亲赵治清去拜访董明德，也就知悉了老人的一些战斗经历。

赵华南说，他的父亲赵治清从部队以及与老战友董明德的聊天中，零星地知道董明德在朝鲜参加了“月浦里战役”“妙香山战役”“德川战役”“九屯火车站战役”等大大小小20多次战斗。最凶险的一次是，敌人在我方部队必须经过的地方埋了地雷，我方人员踩上地雷就响了，随后敌人的大炮也跟着轰炸起来，我方部队一个连100多人，因伤亡巨大仅剩20余人，董明德的一个排也损失了一半兵力。当时连长牺牲，身为共产党员的董明德在阵地上临时代替连长指挥战斗，但他在战斗中不幸被炸昏，身体被压在泥土和牺牲的战友下面。战斗结束后，清理战场的战友将他扒出来，发现他还有呼吸，随即展开抢救。虽然他最终醒了过来，但大脑从此留下了后遗症。战后，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给董明德记特等功，授予了他“二级英雄”称号。

甘守清贫 不给国家增添负担

复员回到莱阳农村的董明德，家里有七八口人，上有老、下有小，全凭他微薄的工分收入和老伴干农活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

董明德大女儿17岁时，他的老伴因病去世，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结婚，说是自己因作战患了间歇性精神病，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之后四个女儿就由他一手带大。

大女儿董双玲是退休教师，她说母亲去世后，家里生活更困难了。她曾尝试问父亲能不能求助政府，可父亲断然拒绝了。他说，自己是军人，那么多的战友都牺牲了，自己幸运地活了下来，还是老党员，在农村好好种地能养活一家人，不能向国家伸手。女儿们至此再也不敢提这事了

董双玲说：“我和妹妹们都不敢打听老父亲的事，知道他立过功，但到底是什么样的战功，真的不知道。”

二女儿董双美说，那时候她们4个姐妹都不懂事，老爹精神疾病尚未痊愈、时好时坏，犯病后就经常独自外出“找战友”。有一次，董双美和别人一样拿回家一把地瓜蔓，被父亲发现了，当即被怒斥一顿，让她送回去，并警告她：“公家的东西一点也不能拿。”董双美说：“他绝对不允许我们占公家一点便宜，日子再苦也不能抱怨。”

铁血柔情 资助牺牲战友家属

对自己女儿近乎绝情的管束，让外人难以理解。但对战友，董明德却有一颗火热的心。赵华南说，他从父亲那里知道，董明德在部队时，一直悄悄地资助牺牲战友的家属。董明德是副连长，每月津贴要比普通战士高一些，但他领完津贴就把钱寄给那些牺牲战友的家人。

董双玲说，从记事起就知道父亲是当兵的，但母亲告诉她，家里从来没见过父亲寄钱。后来才知道，老爹一直在默默地资助牺牲战友的家人，把部队发的津贴都寄给了他们。“在外人看来，父亲是副连长，家里日子不应该过得这么贫寒。可是他们不知道，父亲把有限的津贴寄给了牺牲战友的亲人。”

复员时，董明德曾领了一笔600多元的安置费，但又被他给了村里生活更困难的乡亲。回到村里后，随着年龄的增长，年老体衰的董明德生病了，就靠女儿们轮流照顾；临终前，女儿们看到老父亲身患癌症，遭受病痛折磨，忍不住又提起要找有关部门反映，却依旧被老父亲断然拒绝。看到日渐消瘦的老父亲强忍痛苦不吭一声，她们悄然落泪。虚弱的董明德强打起精神责备她们道：“哭什么？比起战友的牺牲，遭这点罪算什么？”

2007年，董明德因病与世长辞，从他1956年复员回乡算起，一身正气的老英雄深藏功名整整51年。

部队没有忘记老英雄，董明德生前所在部队回复记者时表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42军是一支光荣的队伍，是杨靖宇部队支队，由于部队经历多次整编、驻地变迁，加上历史久远，信息模糊错乱，曾把老英雄的籍贯与出生年月弄错了，目前已经更正过来。为了弘扬伟大的革命精神，部队已经专门修建了英雄广场，届时董明德等这批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的雕像将永远地矗立广场上，供人们瞻仰缅怀……

YMG全媒体记者 何晓波 于在翔 李松明 摄影报道

董明德（左二）生前和女儿、外孙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