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又想起了你

2024年03月15日

□王忠华

当我循着儿时的脚印穿过枝杈漫展的胡同,再次推开老屋那扇斑驳的木门,恰是母亲“百日”祭祀的日子。

雨后的早晨清新而平静,每一团空气都是饱满的,就连投向院子里丝丝缕缕的光照都是那么柔和舒缓,一畦韭菜,几垄香葱,稀稀疏疏的茼蒿芫荽,都在阳光里泛着鲜绿,让小院不再荒凉。

屋内还是先前的陈设,一口棕褐色的水缸倚在墙角,高过人头的饭厨,里面的碗盆有些散乱,环视着落满灰尘的灶间,昔日里的烟火气随着母亲的离去,已渐隐尘埃。

迈过东屋间低矮的门槛,那一席陈旧泛黄的土炕,曾承载着父母相惜共融三十载的风雨岁月,胡乱堆放在地上的几件农具,像水袖青萍落幕的戏子在笙歌哀婉里落寂、悲凉。我打开北墙根那个暗红色的衣柜,一个精致的花纸裱糊的笸箩映入眼帘。笸箩上翠绿的梗叶托举着朵朵橙红色花儿的图案,在淡粉的底色里清晰可见。里面安安静静地躺放着一本厚厚的书刊,牛油果绿的封皮呈现出黑色的包浆,足见岁月的久远与母亲对它的珍爱。我小心地将其取出,泛黄的纸页里夹满了缎面、丝线和母亲剪的纸花、鞋样及各种动物。

顷刻间,尘封的往事如一溪清亮亮的泉水,流淌在鲜美的花草间,又像是一首歌沿溪唱响。

隐约记得年少时,母亲时常踮着脚从柜子的最上层取下或放入一个大本子,里面究竟有什么,我不得而知。那时,母亲是不允许小孩子随便打开衣柜门的,更别说随意翻腾了。但我知道它肯定与母亲做的活计有关。家里时常会有些熟悉、不熟悉的面孔,或捧着沉甸甸的绣布,或拎着花撑,来请教母亲。母亲无论是在灶间添柴草,还是在院中洒扫,都会急忙撂下手中的活,将绣布铺陈在土炕上,与来人一起探讨画面的布局、针线的走向及花线色彩的搭配。“村东兰家(兰是父亲的小名)的媳妇真是手巧,一身好活计!”她们每次都是带着钦慕的目光,在对母亲的一片赞许声里欢欣而去。我也是从那时才知晓,母亲精湛的绣工与剪纸画工技艺,南庄北疃无人能及。

我还常见她将长长的花撑横架在炕的中央,把宽大的绣布撑起在圆滚撑板的两端,从早到晚地在“嘣嘣扑扑”飞走的针线声中,一头卷起,一头放下,循环往复。我也时常会躺在花撑下,仰望母亲绣织的那一大片盛开的花海,花海里有富贵的牡丹、争艳的月季和烂漫的花草,也有奔跑的小鹿、悠闲的羊群……是母亲指端捻起的细针,将它们活色生香地唤醒,也注入我最初对一朵花、一株草的钟爱。至今,想起那单调乏味的抽针走线声,何尝不是母亲指尖上弹奏出的一曲曲行云流水的弦音?

母亲累时,偶儿也会抬起头,迎着从窗户吹进来的凉风,拢起垂在脸前的蜷曲的发丝,有时,也会喊我拎着铁皮小桶,去村里的东井边,为她打回一盆沁凉的井水。母亲把劳作之余的空闲时间,全都用来编织我们家的温馨。在溽热的盛夏、在冰封的冬夜、在昏黄如豆的灯光里,她绣着,剪着,裁着,她那执着不屈的身影里,有我们憨甜的梦,开心的笑。

犹记得那年夏天,当我将母亲婚嫁时的一瓶“雪花膏”偷偷拧开,用温水泡软,悄悄地在脸上涂抹时,被母亲发现了,她朝我嗔笑道:“你呀!活脱脱一个唱戏的小花旦!”那一刻,母亲大概晓得了,爱美之心已在小女儿心里悄悄地萌芽了。

不多日,母亲便从集市上带回来一整块布,柔和的粉色中间有几条更浅的粉色和乳白色的竖纹,极富立体感。薄薄的“的确良”料子,抖落起来,垂坠爽滑,让人打眼就喜欢。母亲将料子做成了两件短袖外衣,姐姐一件,我一件,又从柜子里那本“剪纸花”中取出一张薄薄的微黄的宣纸,在上面画上图案,剪出样子。随后,她用不同的丝线,在衣服胸前的两侧依样绣上伸展的茎叶、鲜绿的芽瓣、米粒似的花苞和朵朵精致的花儿。母亲做好后,我俩便迫不及待地穿到身上,风光无限地穿梭在大街小巷,在同伴面前尽情地挥洒着欢乐,欢喜的样子就如衣服上怒放的花朵。也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穿过姐姐穿剩的衣服。

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渐提高,母亲的那些“剪纸花”与花撑被束之高阁,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线。但母亲对剪花的兴趣不减当年,愈加地迷恋。遇到好看的花呀草呀,她都会在布上画出来,剪出来,连同喜欢的花一并收集在本子里,这便是今天我看到的这本厚厚的“剪纸花”。

母亲80多岁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登门求她给孩子做贴身肚兜。我见过母亲晚年做的肚兜,红色棉质的双层料子,黑色爽滑的丝绸包裹的边沿,红色丝线的走针和细密匀称的针角,肚兜中间还用五彩斑斓的丝线绣上佛手或一把长命锁,祈望孩子健康平安地成长。这是一件多么漂亮、又令人舒适的艺术品啊!我惊叹母亲技艺的同时,眼中却盈满了泪水,那是母亲中风后,用一双颤抖无力的手剪裁绣织而成的!

2023年5月6日,母亲平静地走完了她的一生,享年83岁。

忙完母亲的“百日”祭祀,我带回了母亲这本厚厚的“剪纸花”, 把它摆放在书房里,与之相守的是古色陶罐里那一捧暗红色的红豆。

天边的那一抹晚霞逐渐消逝在苍茫暮色里,黑夜便漫卷了整个小城,街边的灯火点燃小城的边边角角。

我喜欢这样安静的夜,喜欢在安静的夜里仰望漫天稀疏的星光。星光下,我将那本“剪纸花”捧出,一页一页地翻开,那些泛黄的剪纸花上无不写满了母亲流年似水的岁月。抚摸着它,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一枚枚的指印,也仿佛感受到了母亲夹存在书页里的温度。小心地捧起它,就如托起病床上的母亲,俯首在她的耳边,与她细语温存。

母亲,今夜,我又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