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事

2024年03月08日

□潘云强

父亲喝醉的几次,都是春节在姥姥家。

喝醉首先是因为日子特殊。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酒似乎与春节牢牢绑定。即使不会喝酒之人,在万家团聚的春节,也要喝上几口。姥姥的三个女儿都已结婚,以妈妈为例,平日对我爸喝酒管得很严。如果说此时她表现出难得的宽容,而作为丈母娘的姥姥则有放纵之嫌,即使女婿们喝出些洋相,也护着他们不让女儿们说。

再是彼时父亲他们年轻,小姨夫还不到三十岁。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有两种酒令。一种是划拳,嘴里喊着什么五魁首哇六六六哇,手则伸出来表示数目。划拳腻了,就换打鼻子眼,这也是那个年代老少咸宜的一种游戏。对方打他手掌时,同时要喊出鼻子、眼、嘴或耳朵等,被打的一方则要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指向鼻子、眼等相应位置。父亲的手像长了蹼般的笨拙,赢少输多。两种酒令,都带有刚猛的氛围与感官刺激,使处于盛年的男人难以喊停。

还有一个似乎拿不上台面,乃人的自然属性,即男人在异性面前格外爱表现。这与自然界雄性动物总在雌性面前炫耀、献殷勤,引起它们的关注相似。母亲三姊妹是村里公认的美女,而父亲三连襟,则有一个共同特点:听老婆话,拿老婆上心,说句不恭的话,是有点老婆迷。

这其中以小姨夫为最。说起小姨夫,首先要讲个故事:早年间,小姨夫家有头大叫驴。驴劲大,聪明,记忆力强;驴蹄子走起来左右交叉,像猫步,走的是一条直线。他家这头驴,只要把东西放到它身上,不用人跟,能乖乖地驮回去,然后再自动返回来。可这么一头干农活的好驴,自从小姨嫁过去后,便成了她的专骑,像鸳鸯似的不拆棒。小姨好赶集,小姨夫牵着毛驴,走在清晨无际的田野上,再望着在毛驴上颠得晃晃悠悠的面若桃花的俊媳妇,心里甭提多恣。小姨夫对小姨的高贵程度用一句歇后语“骑着毛驴放响屁——个个打在腰眼上”来形容恰如其分。男人们在自己老婆现场观战的情况下,格外逞强,即便是喝酒也不能认输,醉酒便在情理之中。父亲有一优点,人醉心不醉,不七说六道,倒头酣睡如偎窝之老猫。

父亲硬说我在部队办的婚礼不作数,要在家补办一次。父亲是厨师,酒席由他亲自主厨。当酒足饭饱的客人陆续离席,累“草鸡”(怂了的意思)的父亲便坐下来独自喝将起来。邻居的收音机正播革命歌曲,铿锵的乐曲透过墙壁传过来,父亲的腿偶尔有节奏地配合一下。他左一杯,右一杯,喝个不停,谁劝也不听。也是,儿子完成人生之大事,他太高兴了,纯粹是自己把自己灌倒了。这也是在他自己家里唯一一次喝醉。

父亲上了年纪,基本没再醉过。他好喝两口,但又清楚喝多了损伤身体、耽误事等坏处。这实际是个两难的选择,但我认为他较好地把握住了度。他比较自律,馋而不恋,不贪。烟台从上世纪50年代到改革开放前,百姓常喝的酒以散装地瓜干酒及各种果酒为主。果酒有梨酒、苹果酒及葡萄酒等。父亲不喝地瓜干酒,太烈太冲,上头。他最常喝的是果酒,这种酒的度数低,喝起来甜丝丝的。年纪更大些后,他迷上了黄酒,家里净是孩子送的瓶装绍兴加饭酒、绍兴花雕及即墨黄酒等。他的酒盅不大,一盅七钱,无论喝什么酒,一律三盅,微醺对他来说刚刚好。

为了满足他喝点小酒的愿望,几个孩子把各自家中的钥匙交给了退休的父亲。烟台有家万香斋烧肉,父亲特别爱吃。于是,父亲到哪个孩子家,哪家就预先给他买些万香斋烧肉,备好酒肉蛋菜。父亲知道孩子们的好意,他看重面子,不白吃孩子们的,充分发挥自己的厨艺,变着法儿给大家做各式菜肴。他做的饭菜比饭店好吃,既解了孩子们的馋,又免除了大家下班忙活家务之苦。我曾问父亲为什么好喝酒?父亲答曰:喝酒能忘记烦恼,让人快乐!父亲的这个理由不牵强,比较客观地临摹出了饮者的心理状态。

1995年秋天,91岁的父亲在烟台肺科医院住院,同病房有两个老人,其中一个年轻时跑供销。他喘气困难,却常常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酒瓶,趁人不注意,偷偷抿两口。大夫发现后,将酒瓶没收,并劝他别喝酒,有钱买点好吃的。那老头竟说:“酒就是好吃的。”大夫被他怼得一脸愕然。病房里还有一个老者,是市文化局退休干部。老人长得文质彬彬的,肺病很严重,同时还伴有便秘。别人给了他个偏方,说香油能润肠通便,对肺有好处,他便天天晚上喝香油。一天早上,护士来量体温,掀开被,一只老鼠冷不防从被窝里跳下床,逃之夭夭。想必是那老鼠想吃香油,与他同床共眠了一晚上。病房的所有人,包括医护都笑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瞬间也在病入膏肓的父亲脸上一滑而过。旋即,他表情黯淡地对我说:“看来,老天爷是不让我喝过年酒了。”父亲的只言片语表

述的是酒事,更是不舍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