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8日
□莫语
我家南面是一座高台,台上住着一户曲氏人家。曲氏人家的家门口有个毁坏了的碾盘,不雨不雪的天儿,总是有个失去右腿的残疾人倚靠着它。那残疾人嘴巴上总是叼着一个烟斗,双眼一动不动地瞅着远处的大山,若不是烟斗上偶尔有丝丝烟雾冒出,过往行人都认为那是一尊“石雕”。
“石雕”旁边,总会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绕着碾盘转悠。她叫“影儿”,是“石雕”的小妹。
从她家门前路过,我从来没听到她和谁说过话,也没听到过她的笑声。在我的印象里,她如同一个小哑人似的。她看人,眼睛只忽闪一下,就羞涩地低下了头。“石雕”在,她就在。“石雕”不动,她总在动。她那羊脂玉般的小手指,总是在挖呀挖的,手里攥的不是小石头,就是小泥块。一次,她从石头缝里拽出来一棵挺细挺白的小苦菜,顶着一朵小小的黄花儿。苦菜根苦,花儿却香,她握在手里,迷恋地嗅着,灵秀的脸上不自然地漾起一丝难得的笑容,把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缝在一起了。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影儿成了我的同桌。我把课桌用石笔分成两半,我的这半明显过大。我问她同意吗?她微笑着点点头。过了几天,石笔痕迹模糊了,我又重新画了一道,我这边就更大了,接近三分之二。我问她同意吗?她又是笑着点点头!每画一次杠,我就把“领土”扩张一次,她总是默认,从不和我争吵。
上课时,她的眼睛看着黑板,脑子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每次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都会愣好长一会儿,才知道是叫她。她站起来,总是低拉着头,一言不发。同学们齐齐扭头看着她,她的脸羞红得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有几次我看不下去了,就偷偷告诉她答案,她用带有鼻音的声音说出来。老师叫她坐下,她马上趴在桌子上,用胳膊肘拐拐我,以示对我的感谢。
上世纪70年代初,小学一二年级都是用石笔在石板上写字。石板是一张有两本书面积大的薄铁片,擦石板的擦子,就是一块破布头。有时候,忘了拿了,情急之下就用衣服袖子擦。这样干的大部分是男生。影儿的擦子,是用花布头做的,还走了针线,像蝴蝶结一样,漂亮、结实、耐用。我写作业的时候,她总是呆愣地看着我写,我就督促她快写,因为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她低下头,照着我写的作业,一笔不漏地抄了下来。有一次,她写完作业后,羞羞地低声说:“你帮我写个名字吧。”我反问:“为什么?”她回答:“因为你的字写得漂亮!”看在她每次用她的蝴蝶结擦子帮我擦石板的情分上,我在她的石板右下角,正正规规地给她写了名字。她如获珍宝,端详着,脸上的笑容像一朵展开的菊花。一连多日,她擦石板,都不舍得把这个名字擦去。
一年级下学期时,老师调座位,要把她调走,她不走,趴在桌子上装作没听见。老师说重了,她就“嘤嘤”地哭,最后老师没办法,就不调她了,这样我俩同桌一直到二年级结束。升三年级时,她留了级,我俩才中断了同桌缘分。
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很小就失去了母亲,大哥是个残疾人,她的童年大部分是在门口陪伴着大哥玩耍度过的。她很小就学会了洗衣做饭,父亲和残疾大哥的日常生活全由她照顾。她小学毕业后,初中仅上了半年就退学了。
影儿家里的菜板坏了,就拿着菜板去找村北的三财修理。
三财也是个苦命人,很小就失去了父母,由大哥、大嫂抚养成人。三财算是半个木匠,他一生不能独自给人家砍一幢房料,只能给师傅当帮手,干边角活,以至于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是个木匠。影儿家里的菜板是杨木做的,料质本就不强,加上用时过久,三财稍一用力,就彻底“哗啦”了,不能用了,急得影儿泪珠扑簌簌流下。三财慌得不行了,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我赔!”
影儿走后,三财去山上自留地边,用镢头刨下一棵死了半截的枣树,扛回家,用锯子破开,然后做成菜板,亲自送给影儿。这块用枣木做的菜板,花纹漂亮,结实耐用,影儿欢喜得不行,留了三财吃饭。三财回去后,又用剩下的枣木边角料,给“石雕”雕了一个大烟斗,“石雕”甚是喜爱。
从此,三财上南山干活,必绕道影儿家门口,陪“石雕”坐一会儿,看“石雕”用他做的雕花烟斗慢悠悠地抽完一袋烟,三财才起身走。双方你不言,我不语,一句话也没有。三财转身离开的时候,眼睛总能对上那双掩在门缝里的眼睛,那水灵的眼睛忽闪一下就不见了。三财就咧嘴笑了,心里面像三伏天吃了一根冰棍,甜丝丝、清爽爽。
以后的日子里,两人就经常在碾盘边上见面了。影儿说,她从小没有妈,是朵苦菜花,三财说,他不仅没有妈还没有爸,是个苦瓜;影儿说她是碾盘裂缝中的那棵小草弱不禁风,三财说,他是碾盘边上的那棵小榆树,为她遮雨挡风!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影儿和三财走到了一起。影儿出嫁了,从村南头嫁到村北头,离家不离村。
我大学一年级放假回家时,听说影儿结婚了,是自由恋爱,我很吃惊,没想到性格这么内向的影儿也会自由恋爱。
出嫁后的影儿还和往常一样,每天回家给父亲和大哥做一日三餐。做好饭,收拾完家,再回去给三财做饭。这样一直送走了父亲,送走了残疾的大哥,影儿也苍老了。
退休回家的我,一次在胡同里遇到影儿,若不是当年同桌的她叫我,我都不敢认了。岁月的无情,也令我唏嘘不已。这真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