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1日
□张世峰
胶东的传统民居都在庭院垒砌酱台,用于放置用挂釉的土陶坛子腌制的酱菜、豆酱、海鲜酱等食材及孕育调味料的霉曲菌,也是晾晒食物的平台。在那个以农耕为主体的年代,时令蔬菜的冬藏,酱油、醋等调味品的稀醪发酵都要凭借其来操作,古朴、简洁的酱台维系着家族餐桌上肴馔的品类和味道的丰乏。
我家的老宅,位于烟台市蓬莱区紫荆山街道武霖村东西走向的牌坊里(今戚继光故里)道南,正房坐南朝北,砖瓦斗拱结构,是昆山望族孙家奉旨北迁古登州时遗留的祖宅,东卧室的南窗外就有一个宽敞、向阳的酱台。它是占地6平方米的东西长南北短的长方形镂空平台,东西两端由雕刻云纹的大青砖浆砌半米高的矮墙支撑,两块长3米、宽1米、厚15厘米的长条大理石平铺其上,两石条之间留有5厘米的缝隙,以利积水下排。上面仅合拱大小的坛子就摆放了6个,若干小酱坛随需在酱台和灶台间挪动。
丰年勿忘饥寒,富岁当思节俭。我的祖辈和父辈都亲历过大饥荒的时代,深知物力的艰难和温饱的不易,他们坚持惜食莫蚀,做到物尽其用,把酱台的酿造和贮藏功能发挥至极致,以备不时之需。
腌制蔬菜是酱台上的重头戏。金秋时节,祖母把芥菜疙瘩和大萝卜混装进一个大坛,再注满用粗盐、花椒、八角熬制的料汁,上面的圆形木盖放上石头压实,一年用的咸菜就有了保障。同时还要如法炮制两小坛子的雪里蕻和韭菜,为冬日大白菜当家的菜肴里增添花色和新意。进入数九寒天的“一九”节气,腌制的青萝卜还可以切成片状长串,挂在酱台旁的铁皮石榴树枝间系着的一根长绳上风干,直到“九九”之后方能食用。如果家中有人受寒患上轻症感冒,便可摘下几片加上红糖放到锅里用水煮沸趁热喝下,这是蓬莱人世代相传用于预防和治疗寒症的偏方——“九九萝卜汤”。其貌不扬的腌菜既助人果腹,又护人周全。
一年中持续最久的腌制菜是香椿。老宅的墙根底下长满了有几十年树龄的老香椿,墙头之上葱绿一片。从春季开始,祖母就把采摘的香椿撒上粗盐放进大坛里,一年陆陆续续能掰四五茬,相隔半个月左右,倒出来搓揉一遍,让盐渍尽可能浸到每个叶梗中。这些加工后的香椿,除了小部分自用,多数都晒干后邮寄给天南地北的亲友。远方的亲友打开包裹,那浓郁而独特的香气扑鼻而来,最是能代表家乡的味道,也最能慰藉客居他乡游子的乡愁。祖母非常珍视这种长在树梢上的蔬菜,记得1989年,已经86岁的祖母竟踩着木梯爬上墙头摘香椿头,我回家时望着居高临下的祖母随风抖动的衣衫,着实吓出一身冷汗,而她却淡定地站在墙头上说:“这蕖芽(蓬莱人称香椿的俚语)长得太旺,再不下树就老了。”边说边将大把的香椿抛进我的怀里。祖母一生持家晓大义,稔知酿造食物就是经营生活,关乎一家人的生活质量,不能有片刻疏忽和懈怠。
酱台上酿制的海鲜酱和晾晒的渔获,是万物萧条时节餐桌上的贵族。我的外祖父住在离海边近在咫尺的蓬莱阁街道水城社区沙家庄村,经常送来鱼虾给我们打牙祭,让四季的饭桌都能有荤腥味。外祖父每次带来鱼虾,父母只让吃一顿,余下的鱼摊到酱台上晒鱼干,虾就直接闷到酱坛里沤虾酱,以备淡季食用。鱼干中有一种孔鳐鱼(俗称老板鱼),它可是蓬莱人的最爱,是春节宴请亲友的一道硬菜——“烩花鱼”的主要食材。父亲的小姨家在临海的蓬莱阁街道西庄村,金秋渔获颇丰的时候,她的儿子李本强表叔都会送给祖母许多辫子鱼(鲬鱼)和红鳞子鱼(红目鳞鱼)。这两种鱼肉质结实、清鲜无腥,非常适合制作鱼米。祖母把它们去脏、洗净、腌泡须臾后清蒸,剔除鱼头和鱼骨,把鱼肉晒干留作冬日餐席上的美味珍馐。鱼头鱼骨与浸发好的黄豆混合放进青石碓臼中,用杵头舂捣成糊状,放入酱坛中发酵三周左右就可以蒸熟食用。这种酱有豆酱的香气,也有鱼酱的鲜味,是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不可多得的下饭菜。
小时候,祖母和父母总让我吃新鲜的鱼肉,他们更多是吃鱼头和鱼骨酱。我曾经问过祖母,为什么你们偏爱吃鱼骨酱?祖母笑着说,小孩口中的皮肉娇嫩,鱼头和鱼骨上的刺容易划伤口腔的皮肤,只能大人吃。同时,祖母还能说出许多有关鱼骨的新颖做法,如酥炸鱼骨、糖醋鱼骨、鱼骨酱摊鸡蛋饼……那时少不更事,听得我口流哈喇,心想长大后一定要毫无顾忌地把鱼骨烹饪的各种美食尝个遍。
时光飞逝,世事更迭。老宅拆迁,我住进了公寓楼,酱台已是历史的陈迹。当我有了家室和女儿不久,祖母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牵绊而转身归西。也许是遗传基因的传承,我的女儿也喜食海鲜,隔三岔五就张罗着要鱼吃。当家才知柴米贵,我每个月几两碎银的工资收入,面对如酷夏温度计中水银柱上涨的海鲜价格,频繁去买鱼的确会让家庭财务捉襟见肘。为了在满足女儿的口腹之欲与不超额支出间找到平衡,我在买鱼时只能不减次数减重量,让孩子吃肉,自己喝汤。一次晚餐时,混沌初开的女儿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不吃鱼肉只嚼巴鱼头和鱼刺?我张口欲答时一根鱼刺挂上了我的咽喉,也刺痛了我的心门,那一刻我才真切体悟到什么叫“如鲠在喉”。就在我背过身避开家人目光的刹那间,泪水倏然从心底涌上双眸。赧颜之际,心潮难抑。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皎洁的月光下,祖母徐徐向我走来,她面色苍白,但笑容依旧。我飞也似地跑进厨房端出一盘炖鱼对她说:“奶奶您吃吧,这鱼里已经没有鱼骨啦!”
蓦然回首,奈何至亲已走远,好在他们的言传身教早已融入我的生命里,特别是每每回味起酱台上沁人心脾的味道,就会提醒自己,那些呵护和陪伴我成长的亲情从未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