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3月01日
□惟耕
清晨,我被超乎寻常的光亮早早唤醒。拉开窗帘,果然是一片耀眼的世界,犹如月光下皎洁的湖面,平静,壮美。一股凉意也穿透厚厚的玻璃,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一个长长的寒噤,立即后退一步。但拉长的目光,依然徜徉在窗外茫茫的雪海里,无意收回。
忙完手头的事情,我还是忍不住迈开脚步,忍受着钻衣刺骨的寒风,走进铺天盖地的雪野之中。午后的天空中,仍然有稀疏的雪花飞舞。厚厚的云层,忽远忽近。偶尔也会有一缕阳光从云隙里钻出来,向大地抛一个媚眼,稍纵即逝。
在一簇矮小的荆棘下,我发现了一串清晰的脚印。我无心辨别这脚印是什么动物留下来的,也许是一只流浪的小狗,也许是一只觅食的野兔。但从它在雪地里踏出的痕迹上,我似乎读出了它的悠闲,它的漫不经心。就如此时的我,漫无目的。
荆条下的脚印只是一个点,但不是起点,脚印从这里向着不同的两个方向延伸。一端是我来时的路,一端绕过一块巨大的石头后,向着水塘边那片平整的麦地远去。我突生好奇心,莫非这串脚印的主人也和我一样,是按照这条路线来欣赏雪景的吗?
冬去春来,曾有好几场雪被我无端错过。那些错过的雪,都在好友的微信朋友圈里给我留下印象。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在城市的公园里,有的在农村的山野上,也有的在行车的路上。每一帧,都美如一幅画,或一联诗句。但对我来说,都不及此刻一朵雪花落在眉心的感觉。
巨石挡风,所以背风的一侧就有一道一米多深的拦路雪,宽宽的,如一道厚厚的城墙,一直延伸到塘坝。小动物仿佛在这里停留过,迂回的脚印留下反复的重叠,然后爬上石头,从迎风的一侧跳了过去。
踩着那一堆凌乱的脚印,我熟练地攀上石头的顶端。石面生冷,我曾经无数次坐在上面留下的体温,早已被触碰到它的雪花零星带走。但我留存在石头上的温情犹在,它始终在默默地替我守望着那一湾清澈的水面、看护着那片麦地和麦收倒茬后长出的玉豆,也替我挽留住这些路过的雪花,让它们不再漂泊。
“清明断雪不断雪,谷雨断霜不断霜。”这是我小时候,父亲与跟他一起种地的叔伯兄弟经常说的话。现在才是雨水节气,一场朔风掠过,原本冰消雪融的水面瞬间又凝固起来。冬日里那些与我擦肩而过的雪花,在我回乡的日子里,又悄悄地飞回来了。它们停靠在我目光所及之处,温暖着我关于整个冬天的记忆。
于是,洒落的积雪,一夜之间就把这一池冰面压得吱嘎作响。
风依旧在呼啸。麦地没有阻挡物,飘落在麦苗间的雪花,被风捋顺成一道道起伏的梁。脚印,弯弯曲曲地伸向麦地深处,终在一处积雪浅薄的地方消失不见。暴露在风中的麦苗摇摆着,像是在大声呼喊。不对,那大概是在向我招手吧。
记得每年冬天,父亲总会在下雪之后,把积聚在自家麦地外面的雪,一锨锨地铲起来,扬撒在黄瘦的麦苗上。然后站在麦垄间,拄着锨柄,念叨着东山里那句最朴实的老话:“雪花儿,是麦子的棉被哩。”
麦子也会害冷吗?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麦地里认真思考麦子和山岭上一茬又一茬土生土长的庄稼。
我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将脚印取直,跨过一道道雪梁,飞奔过去。一捧,一捧,把附近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冻得瑟瑟发抖的麦苗上。风把谁的帽子吹走了?帽子翻滚着,像一只受惊的野兔或者小狗,从麦地飞速掠过的时候,在雪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擦痕。
微信铃声响起:“这天气不正常吧?”
我抖动着手指,回复:“打了春的雪,狗也撵不上。”
用不了几天,气温回升,冰雪融化。吸足了雪水的麦苗,就会返青、拔节。泥土里,麦瓶草和麦蒿的种子也会吸水膨胀、萌发,长出健壮的茎叶,与麦苗一争高下。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又是一阵沸沸扬扬的雪花从空中倾泻而下。眨眼间,我的、他的,身前身后所有的踪迹都在风雪中消逝,但那一串长长的脚印,将会深深地保存在我的脑海里,直至时光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