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学校东门外是市场。在那个闭塞的小城，那里几乎是我们学业之余唯一的去处，是每个人大学生活的重要场域，也是回望过去记忆驻留最多的地方。

东门外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摊位最多，叫卖声最热烈，卖货人眼神最灼灼。一有人出来，这些眼神就会唰唰射出“丘比特之箭”，极尽“吸引”所能。眼睛不敢乱瞟，生怕对上哪个热烈期盼的眼神，一旦发现不会光顾，那个眼神会转瞬冷淡，甚至带上怨意，嘴角一撇露出一种鄙夷。

就我而言，看与逛比买更多。羞涩的囊中，虚妄的自尊，只看不买形同逗你玩的强大羞愧，让我难以忍受卖货人或热切或审视或清冷或高越的眼神。

但东南角有一个摊位，无需顾忌，眼神尽可自由落脚。那里有羊汤、八宝粥、馅饼、土豆丝卷饼……我看的是凉皮。卖凉皮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有时她在应酬顾客，有时在准备食材，有时对上我的目光，我们会相视一笑。有时我会迎着目光走向她，有时我会眼神流转去往别处。

脑中时常浮现的，是那个夏日周六的午后。我跟舍友出来打牙祭，她想吃烤地瓜，我想吃炒凉皮。她径直向东，我拐向东南。午后的阳光刺目寡白，中饭高峰期已过，沸反盈天的嘈杂声消退，食客寥寥，摊主大都在打盹。

我一步跨进凉皮摊，那幅影像就撞进了眼帘。她斜倚在躺椅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两臂搭于扶手，一本书半立于肚腹，左手扶着封面和近一半的书内页，右手捏在翻离右半扇的一页右上角。黑框眼镜上边框闪着的太阳光，闪亮了她的身形，闪退了周遭。那一刻，世界如此安静，时光如此轻柔——一种朦胧的美妙。

我立住脚，悄声蹲下，坐在马扎上。几分钟过后，她目光转动看到我，嘴角上扬，一抹笑出现，面容闪亮起来。我也跟着嘴角上扬。那一刻，我们似乎远离尘嚣，坐于山巅，脚下是流动的云烟，身旁是昂然的大树，头顶是蓝天白云，触手可及。风卷，云舒，烟散，我们相对相视，不言不语。

忽然，她的眉毛一动，嘴巴张开。微笑不见了，烟云不见了，群山、大树、蓝天、白云不见了。重回人间，我变回食客，她又成摊主。

“吃点儿什么？”她站起身，神情有些慌张，带着怠慢顾客的羞愧。

“来份炒凉皮。”我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失落。

“好来，马上哈，稍等。”她合上书，撂在椅子上，一步迈到摊前。洗手，擦手，点火，下油，打蛋，然后油菜、豆芽、凉皮、调料，颠勺，爆炒，出锅。她个子高挺，留着齐耳短发。她的面容，在阳光和灶火的映照下，散发出温婉的气息，随着袅袅烟火，腾升。我第一次理解到生活和生命的区别。

她双手端来热气腾腾的凉皮，舍友正好回来，我们说笑着各自吃起来。她洗了手，斜倚回躺椅，打开书，又回到山巅，云中，树下。旁边打盹的摊主陆续醒来，三五人凑在一起，下起棋，打起牌，“啪啪”的落子声、摔牌声，看客的议论声，隔空对话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尘世又喧嚣起来。

那年整档案，说需要学校加盖个印章，于是毕业十年后，我再次踏进母校。丹楹刻桷，雕梁画栋，金色毛体校名闪闪发亮，校门还是那样古朴又现代。蓝天穹顶，孔夫子躬身微笑、叠手仰望的样子还是那么温和。

“啪”，校办老师痛快地盖上印章。说明情况1分钟，寒暄3分钟，盖章半秒钟。我从东海之滨，穿越千里来到西南腹地，带着一张薄薄的B5纸和一颗杂糅着兴奋与失落、追忆与慨叹等诸多莫名情思的心，用了不到5分钟就把事情办完了。

走出办公楼，我站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仰望，眯着眼睛。天空携着白云，远走高飞。树冠庞大，厚重的叶子压着长长的枝条，散垂，像老鹰的翅膀。叶子还是绿色的，但是跟春夏的绿不同，透着经霜后的冷和硬，那是它的骨头吧。一旁的逸夫楼，是后来盖的科技楼，看着跟其他的教学楼没有太大不同，除了新一些，楼体白一些。

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似乎应该在校园转一转。

桃李园的假山、小桥、亭台、荷塘、青树，还都是曾经的模样。学院还是那座楼。走上二楼，推开左手南向的教室门。桌子还是那些桌子，摆放的样子也都一样。里面空空的。同学们都去了哪里？只有窗根下第三排第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姑娘。时光泛苒，那是我的位置。可姑娘不是我的模样。

“你找谁？”逆光泛旧的光线中，姑娘站起来，询问。

是啊，我是谁？我找谁？我在哪里？我来干什么？我要去哪里？

嗫嚅半天，我说：“你坐在我的位子上。”

姑娘给我拍了两张照，一张我坐在我的位子上，歪头看着窗外，一张我站在教室门里，似乎是姑娘从外而来，我给她开的门。

物是人非，总归令人怅然。怅怅然，我出了东门。瞥向东南，露天摊位不见了，摊主们不见了，摊主们搭建的棚子也不见了。一排三层商业楼杵在那里，整齐的门面房，鲜亮的花招牌，尖尖的楼房顶。门面房的主人，还是那些摊主吗？炒凉皮的老板娘，是否在某间房子里？闲暇时，是否还会静静地翻看一本书？

东方的天光依旧亮堂，背后的光线逐渐暗淡，门面房的花招牌依次亮起来，炊烟开始腾升。它腾升的样子，跟当年炒凉皮的样子差不多，跟小时候夜幕降临时烟囱的样子差不多，跟陶渊明的“依依墟里烟”也差不多吧。随之一起腾升的，我想，不仅有人间烟火气，还有曾经的那些人和事，那些细小的美好，那些对美好的觅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