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炜

一个油画家曾这样说：如果把人体当成土豆、石块去表现，用色彩把体积充分地塑造出来，一个活生生、有体温的人才会呈现在你眼前。如果把人体当人体去画，那画里面透露出来的只有媚俗的脂粉之气。具像的油画是用无数个抽象的笔触组合而成的，但颜色不等于色彩。

此话，让我想起了自己初学素描时的一段往事。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省内一所高校读研究生。因为业余喜欢画画，所以有段时间的每个周六晚上，我都去校外一个辅导班学习绘画。授课老师姓赵，来自当地师范学院，是位教国画专业的老师，在业内颇有名气。他教我们绘画基础课——素描，包括人物、物体、风景的素描。他给我们上的第一堂课是人物素描。

我的同桌是个叫胡燕的姑娘，来自外地，二十露头，齐肩短发，肤色白皙，全身洋溢着青春气息。她是单位派到当地参加一个业务培训班的，因为培训期限较长，所以利用周末晚上的空闲时间来参加这个绘画学习班，估计也是兴趣爱好所致。胡姑娘告诉我，她在单位是负责宣传报道的，出黑板报、写写画画都是她的事。也许是因为有一定的绘画基础和天赋吧，胡姑娘画的人物素描尤其好，赵老师经常表扬她，还鼓励她报考当地的艺专。

在人物素描课上，经过几次观察，我发现胡姑娘开始下笔的时候，不怎么打样稿，往往是先对着挂在墙上的人物画像，静静地端详揣摩一番，似乎在打腹稿，然后拿起笔头削得圆溜溜的铅笔，好像画一块石头或一撮小草或其他什么东西，蹭蹭几笔，纸上就出现了一个鼻头，接着再蹭蹭几笔，出现一个下巴，又蹭蹭几笔，出现了一个额头，人物的各个器官诸如头颅、胳膊、大腿、身子等，随着一笔笔苍劲有力的勾画，渐次清晰起来。整个人物，从局部到整体，宛如用一些石块、泥土、枝叶，按照一定的规则和次序，用力而精心地堆砌起来似的。最后画面上呈现的人物，看起来恰如雕塑——棱角分明、刚劲有力、生动形象。后来我方知，绘画上有个“一笔画”的说法，意即第一笔要策划好，第二笔是根据第一笔来的，依次类推，就像撰写文章一样，开头几句话的语言风格，往往决定了通篇文章的格调。

我画素描的路径大体是这样：照着范本，先描绘出个人物的大概轮廓，然后按照人物框架结构，用笔一点一点地临摹，有的地方反复摹画、修改，常把画面弄得黑糊糊、脏兮兮，而且最后画出来的人物总显得刻板呆滞、没有筋骨、毫无生气。

什么原因呢？思来想去，除了缺乏一定的基本功外，一个重要原因是方法有问题，具体就是自己过分注重人物肖像的外在形象，忽视了对人物微观、细节、内在、具体东西的把握，因而画出的人物单调、呆板，无生气。而胡姑娘则不然，她先在心里把人物画像的各个部位、各个细节充分揣摩透彻，然后再下笔，人物肖像的轮廓结构就显得严谨、精当、生动，实现了所谓从艺术的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跨越。

看来，艺术这东西，要达到一定的境界，须先抛开框框条条，抛开具形的物体，抛开有生命有气息有温度的东西，钻到其骨子里面去，把各个抽象的细节剥离出来、剖析开来，研磨透细，了于指掌，然后再表现出来。这样一来，事物内在的气质就会跃然而出、自然流淌，那迷人的艺术芬芳与色彩就会散发出来。这如同烹饪一样，佐料研磨得越细碎，做出的菜肴越浓香。如果没有对艺术内在的、细节方面的精心雕琢，而是带着“模具”或“框框”去套刻，那么套刻出来的东西只不过是上了妆的“面具”，不管你施用多少笔墨，花费多少功夫，最终描画出来的不外乎是一堆堆疏密交织的“颜色”，而不是艺术真正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