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忠 孙铭浩 李渲 柳程大

80多年前，他率40多名师生投身革命，开启了一个革命军人短暂而辉煌的戎马生涯。从此他转战南北，驰骋胶东，从一名普通战士逐步成长为胶东军区八路军的著名将领。可惜天不假年，1942年8月，他在平度楼子庄战斗中不幸牺牲，年仅29岁。他就是苗雨村，八路军胶东军区第5旅第15团政治委员。2020年9月2日，退役军人事务部公布了第三批185名著名抗日英烈、英雄群体，苗雨村名列其中。

一

苗雨村的家在栖霞城西十多公里外的西城镇一个叫苗家沟的小山村。87岁的苗培功是村里年长的老人之一，说起苗雨村，老人竖起大拇指：“这个人呀，了不起，咱苗家沟第一等人！会写会画，能说会道，是个将才的料！他本来教学教得好好的，却带着学生参加了革命。日本人打到咱家了，他坐不住呀！”

苗雨村牺牲那年，苗培功只有六七岁，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他都记不得了，但苗雨村带兵回乡那次，他却记得清清楚楚。“苗雨村是1942年8月牺牲的，就在他牺牲前的5月份，他带领部队进驻了俺村，为拔除二十里堡的鬼子据点做准备工作。”

二十里堡位于栖霞城南20里处，敌伪在此设立据点，扼守烟青公路。“当村里人得知苗雨村要带部队回家乡为民除害时，家家户户开门欢迎。妇救会募集鸡蛋慰问战士，村干部率领青抗先、基干团抬来猪肉、粉条送给部队。”苗培功回忆说，“苗雨村细高挑儿，高楞楞的，20啷当岁，又精神又威风。他一点架子也没有，对村里人很热情。”两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部队从苗家沟出发，到第二天早晨就把鬼子的炮楼给拔了。在战斗中，部队有两名战士牺牲，苗家沟群众把烈士抬回村，举行了追悼大会。苗雨村讲了话，他说：“乡亲们，敌人打到咱家了，咱不能坐以待毙呀！拿起武器，抓好生产，支援前线，每个人都尽自己的一份力！”

在苗家沟，我们见到了苗雨村的堂侄苗富新。在苗富新的引导下，我们来到了河边一块长满庄稼的玉米地，隐隐可以看到当年房屋残存的地基。苗富新告诉我们：“这里就是当年我大伯结婚时住的房子。他牺牲以后，留下我伯母和一个堂哥，后来堂哥英年早逝，随后我伯母也改嫁了。”由于没人居住，多年失修，房屋早就坍塌了。在苗雨村的房子之西，与其一河之隔的是他父母当年居住的地方，也是苗雨村出生的地方。这一排9间平房，东3间是他大伯苗松当年的住处，现在由他的堂侄苗富新居住。西3间由其堂兄弟居住，中间3间就是苗雨村从小居住和成长的地方。岁月的风蚀和时间的打磨，让这座百年老宅早已失去了它本来的模样，可这却是目前唯一保留下来的与烈士生前有关的珍贵遗物。

苗雨村就像苗家沟村的一把火炬，点燃了那些像他一样的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在他之后，他的弟弟苗培兰、他大伯家的哥哥苗培芬、还有他的堂妹等一大批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一一走向革命，有的建国后成了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也有六人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二

2023年7月，由栖霞老促会与市退役军人事务局联合组成的调查组赶赴泰安。在泰山脚下的一处安静小院里，我们见到了苗雨村的侄子苗建新老人。

76岁的苗建新老人拿出了许多关于他伯父的材料，其中有两张照片让我们亲眼见到了烈士生前的风采。一张是苗雨村在益都师范读书时的照片。苗雨村端坐在草地上，一头短发，一身黑色西装长袍，看起来安静淡定，精神饱满。照片的拍摄时间为1935年3月，此后不久，他就被党组织吸收为民先队员，在政治上获得新生。另一张是苗雨村与战友的合影。此时的苗雨村头发更短，脸庞瘦削，精明干练，两眼炯炯有神。

苗雨村与曾任胶东文协会长的马少波过从甚密。苗建新提供的马少波撰写的《胶东文协十二年》里，多次提到苗雨村：“由于日寇残酷的扫荡，许多文艺工作者在战斗中贡献了宝贵的生命……1941年夏，十四团担任领导工作的青年作家苗雨村，在下庄战斗中英勇牺牲。”这里的“下庄”是笔误，应该是“楼子庄”。马少波还说：“许多作家写了反映战争、歌颂英雄、揭露日伪和投降派的诗歌、通讯和报告文学作品。”他列举了20多位作家，其中就有苗雨村的名字，这说明当时苗雨村在胶东文协已有一定的影响。文中还说，“我怀着对敌人的仇恨怒火和对战友痛悼的感情，写了许多文章来悼念这些中国人民的好儿子……”他列举五六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悼念苗雨村同志》。由于年代久远，此文已无从寻找，也是遗憾。

苗建新回忆说：“父亲曾对我说，伯父的思想与普通人不一样。他不只是会打仗，他想得更长远，他关心国家的前途和命运，他曾说中国这个社会要做彻底的改造。”苗建新说，他的母亲最佩服和尊敬苗雨村，经常说他是个好人。“伯父最看不得压迫人的事情，他主张男女平等。有时伯父回来，奶奶给他烙饼，伯伯就每人一块地给分了。他说有福要同享……”

为寄托哀思，2016年，苗建新以他的伯父为原型撰写了长篇小说《红枫叶》。序言中说：书中有名姓的人物虽然不少，但作者希望读者在读完这本书后能够感觉到，露面最多的几位并非主角，真正的主角是“穆二新”的伯父“穆雨村”，即作者的伯父“苗雨村”。

苗雨村的弟弟苗培兰1940年参加革命。在苗培兰晚年撰写的一篇回忆文章《往事堪回眸，来日路正长》中，他以很大的篇幅回忆他哥哥的一些往事：“使我走上革命道路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有一个好哥哥，他不仅给了我生活上的关爱，而且给我灌输了许多革命道理，直接把我引上了革命道路……”这里他将其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归结为哥哥的教育和引导，可见苗雨村这个哥哥在他心中位置和分量。文中还讲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当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时，哥哥常常挺身而出为我说公道话。记得有一年他从外面回来，母亲单独给了他一个包子，他一定要分一半给我，当母亲出面阻拦时，一向温和的哥哥竟发了脾气，弄得母亲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多少年过去了，哥哥的高大身影和生气的脸总是历历如在眼前。”

此外，苗培兰在文中还讲了苗雨村给他讲革命道理、教他英语的往事：哥哥除了生活上给我关爱外，还常常给我讲道理，什么“平等”“剥削”“革命”等，经常给我讲世界大事，甚至还教我说英文，他教的英文10个数字的读法至今我还记得。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伯父安葬在哪里。要是知道的话，趁我还能动弹，我要去伯父坟上看看他，也了却我爷爷和父亲的心愿！”苗建新说着这番话，脸上露出遗憾和无奈的表情。为了安慰老人，我们向老人许诺，帮他找到烈士的安葬地，实现他的愿望！

三

苗雨村究竟安葬在哪里？

2023年8月17日，调查组一行赶往平度，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烈士的安葬地，给烈士亲属一个交代，也好兑现我们的承诺。

在平度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我们看到了1992年出版的《大泽英烈》一书，书中收录了苗雨村烈士传略——《戎马胶东地，洗礼暴雨中》，里面依然没有提到烈士的安葬地。于是我们决定到苗雨村当年战斗和牺牲的地方——楼子庄去。

楼子庄现在由6个网格村组成，当年敌人的据点就修建在叫“东鞠家”的网格村。我们找到了91岁的鞠占义老人，当年他也就10岁，但那天晚上的经历，他终生难忘：“那天晚上天出奇地黑，伸手不见五指，半夜突下暴雨，像是从天上往下泼似的。睡到半宿，突然传来激烈的枪声，我们全家人吓得不知所措。我蜷缩着身体躲在墙角，大气不敢喘。我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枪弹能不能打到我们的炕头上。从上半夜开始，枪弹声不断，大约两三个小时后就停了。天亮以后，出了门，村里什么也没有，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仿佛夜晚什么也没发生。只是以前在村里耀武扬威的‘二鬼子’不见了。第二天八路军就组织人员把圩墙和岗楼全部给扒了。”

后来鞠占义才知道，原来是八路军端了敌人的窝，那天是1942年8月20日。据陪同我们采访的平度烈士陵园姜鹏主任介绍：东鞠家这个据点系伪平度保安第二团冷官荣部设立的，村四周修有4米高的圩墙，墙外挖有深3米、宽5米的壕沟，圩墙之上修有碉堡8个，岗楼16个。开有东西两门，门外壕沟之上建有木吊桥，桥头各备机枪一挺。据点内驻有1个营的兵力。此据点设立后，守敌经常外出抢粮抓丁，捕抓我军政人员，破坏抗战组织，是楔入我南海与西海地区之间的一颗钉子，威胁极大。为了拔掉这颗钉子，胶东军区决定由5旅15团会同南海军分区前来攻克并力争全歼守敌。

20日晚9点，战斗打响后，我主攻部队从东门发起攻击。部队在西门通过敌侦探队长于洲凯将门打开，突入圩内，东西对进。经两小时激战，很快将守敌营部及九、十两个连消灭，战斗胜利结束。第二天上午打扫战场时，人们发现苗雨村失踪。后经查寻得知，总攻发起时，天空先是浓云密布，后又大雨倾盆。苗雨村率先冲上吊桥，因为他眼睛高度近视，加之吊桥颤抖不稳，倾身陷入3米深的壕水之中，警卫员发现后，立即跃身水中，进行抢救，结果二人同时以身殉职。

楼子庄战斗中除了苗雨村和警卫员牺牲外还有没有人牺牲，没有资料记载，烈士的安葬地也无从考证。在平度烈士陵园主任姜鹏的建议下，我们决定去平度烈士陵园寻找线索。在烈士陵园，工作人员在电脑上打开了“墓区分布图”，经搜索“楼子庄战斗”，竟然找到了一名无名烈士，而且牺牲时间是1942年。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兴奋。我们怀着崇敬而激动的心情沿着笔直的甬道，向烈士墓地走去。松柏青青，白杨潇潇，墓区内一排排整齐排列的汉白玉墓碑，肃立如挺拔之战士，令人起敬。陵园西南角第二排第一位的墓碑上赫然写有两排大字，第一排为“在楼子庄战斗光荣牺牲”，第二排为“革命烈士之墓”，立碑时间为“一九五八年三月十日”。这是那场战斗中能找到的唯一烈士，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就是苗雨村，毕竟他是这场战斗中唯一留下姓名的英雄。其实此时，他是不是苗雨村已不重要，无论他是谁，在我们心中，他都是染红共和国旗帜的人民英雄。

四

从栖霞到泰安再到平度，一路走下来，我们想通过人们的回忆来寻找烈士生命中那些生动而真实的闪光瞬间，为烈士短暂而光辉的一生画出一条生命轨迹。一路下来，我们收集了许多关于烈士英雄事迹的材料，每个材料都有不同的侧重点，有的材料在史实上还有一定的出入和差别，如何甄别这些材料是我们面临的一大重要难题。为此，我们想到了一个重要人物，他就是年已八旬的王守志老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在栖霞党史研究室担任副主任，20年前他曾写过一篇近万字的人物传记《苗雨村烈士传》。

9月初的一天，我们见到了王守志老人。他虽已耄耋，却精神矍铄，文思敏捷，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我觉得有八个字送给苗雨村烈士最妥当，那就是‘智勇双全，多才多艺’。在威海做教师时，他能带40多名师生参加革命，这不是一般的号召力。参加威海起义、攻克牟平，他一马当先，这也绝不是匹夫之勇。他在5支队政治部主编《军人周报》，报纸图文并茂，有军旅作家、画师之称，堪称‘多才多艺’。后相继担任旅政治部副秘书长、秘书长，协助首长处理日常事务并出谋划策，成为首长的智囊之一，这是‘智’。此后两年多内，他任团政治处主任、代政委，所率之部作战勇猛，屡战屡胜，这是‘勇’。”

王守志将苗雨村的革命历程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从1938年春到1939年6月，是苗雨村参加革命之初的经历；第二阶段是从1939年6月到1940年6月，是他在5支队政治部从事文职工作的一年；第三阶段是从1940年6月到1942年8月他光荣牺牲，这一阶段他横枪纵马，驰骋胶东，是烈士一生最为闪光最为辉煌的阶段。

第一阶段从1938年初参加威海起义开始，之后任3军第8大队政委，参加解放牟平城战斗；8月，被整编为61团1营任3连指导员，并加入中国共产党。9月，3军改编为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5支队后，参加了著名的平度北大青杨阻击战。1939年春，连续攻打掖县郭家店、夏邱堡，黄县石板丁家，毙伤日伪军数百人。5月，又攻栖霞城，打古镇都。

第二阶段是从1939年6月，他被调到5支队政治部任5支队党报《军人周报》编辑开始，9月任5旅政治部副秘书长，后又任秘书长。

第三阶段是苗雨村最为辉煌的两年，他两次临危受命，率部驰骋胶东大地，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

1940年6月，日伪军纠集9000余人，组织“六一大扫荡”，5支队14团政委张咨明、副团长宋子良在灵山阻击战中壮烈牺牲。为补充和加强14团领导力量，苗雨村被下派到14团任政治部主任。之后，他随团长于得水、政委雨晴从平度到东海地区进行反投降斗争，在母猪河畔重创洪彪指挥的顽军，歼敌300余人。

1941年3月，14团奉命与15团对换番号，改称15团后进入大泽山，五个月的时间打击平度城、马厂、莱西水沟头等据点的日伪军，配合榆山大会战袭扰赵保原后方院上村，夜袭日伪军驻地水磨涧村，长途奔袭，打土山顽军，场场战斗都打得有声有色。

1941年11月28日，15团两个营在招莱边区的崤山后村与600多名日伪军发生激战，政委雨晴不幸中弹牺牲，苗雨村临危受命接任15团政委。之后，部队进驻牙山地区与主力会合，择机打击烟青公路西侧之敌人。1942年4月3日，攻克二十里堡据点，5月17日，配合13团，一举攻克濯村。随后移师包围赵保原老巢万第，7天时间毙伤日伪军270余人。战后，苗雨村奉命由五龙河附近逐步向西发展，开创南海抗日根据地，主要活动于平度、胶州、莱阳、即墨地区，直到光荣牺牲。

苗雨村的一生就像一道闪电在胶东大地的无垠天空中匆匆闪过，最终化作一道彩虹，留下不朽功绩。苗雨村牺牲后，胶东军区召开隆重追悼大会来怀念他。1945年7月17日，胶东行政主任公署决定将烈士家乡所在的大榆庄区改名为“雨村区”，他出生的苗家沟村也改名为“苗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