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不会打弯的手腕

——记抗美援朝老兵栾文人

2023年09月15日

老人被冻伤的右手腕再也不会打弯了。

93岁的栾文人。

□刘学刚

板门一笔,战止烟消。丧家犬,跳梁千里逃。晴光许我歌新宇,中朝谊,贯云霄。

短剑长矛,和平卫、血呈山国,壮行生死抛。浪平江阔思英烈,彰无畏,著风标。

——题记·献给抗美援朝胜利70周年

“滴答答答答”“滴滴答答答”“滴滴滴答答”……

“这就是1、2、3……”

老人边说边在桌面上敲击着,娴熟的动作让我吃惊甚至有些诧异。

在这之前的交流,是片段式的回忆,还时断时续,影影绰绰的,但一提到“电报”这个话题时,老人的记忆仿佛一下子恢复了正常,那动作富有节奏,那敲击声煞是有力。

“电报”两个字,如同一条活蹦乱跳的鲶鱼,搅活了老人一生难以忘怀的话题。

老人名叫栾文人,现年93岁。他虽叫“文人”其实文化水平并不高,用他的话说“就是认识几个字”,而且老人是“行伍”之人,算得上是“武夫”了,更是与“文人”相去甚远。

老人“习武练兵”之地,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那是一座深山老林,高不可测,远不可量。老人说不出山林的名字,只记得那大山林里有个山洞。他在那里待了五个多月,留下了一生难以割舍的记忆。

那座山不在中国,而在一江之隔就能望见的邻邦朝鲜国内,那条江叫鸭绿江。

是的,他是一名抗美援朝的老兵,现居住在福山区臧家庄镇水道观村。

谁说时光不可以倒流?当老人的记忆被激活后,他清晰的思维一下子把我们拉回到70年前的沧桑岁月。

老人是1949年农历正月十六日入伍的。那时候还是栖东县,不叫栖霞县,这也与他离休证上的“参加工作时间:1949年2月”相对应。我特意查了一下万年历,这一天公历是1949年2月13日。由此能够看出,老人的记忆非常准确。

当问及“为何要去当兵”时,老人激动但又很镇定地说:“我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那时,家里兄弟多的要带头报名,我家兄弟三人,我是村里第一个报名的……”

当时他是单亲家庭里的老大,已经是家里的“主心骨”了。他的两个兄弟,一个16虚岁,一个刚刚9虚岁,而他父亲就是在老三出生不久后因病离世的。十年来,他和母亲度日如年,将两个兄弟拉扯长大。母亲深知时局并不太平,外面的枪炮声似乎还能听到,但开明的她还是亲手将儿子送到了领兵人的手里。于是,他光荣地由“文人”变成了一名“武夫”。

老人清楚地记得,先在马陵冢片区集结,然后转到黄县渤海军区,加入了剿匪大部队人民解放军第32军,并由此南下福建。

是的,1949年2月,根据中共中央军委关于统一全军编制及部队番号的命令,胶东军区前方指挥部及所属部队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2军,隶属山东军区,“青即战役”后于1950年2月南下福建,执行以剿匪为主的海防、警备和作战任务。1950年11月第32军番号撤销,第94师调入27军,95师调归空军,96师组建铁道兵第7师。

与史料对应,老人在福建剿匪期间,正是美国对台的活跃期,第32军番号撤销前,抗美援朝的枪声已经打响。

老人没有出现在第一批次赴朝作战的部队中。他回忆说,他也递交了请战申请,但没被批准,而是到了天津当时的华北军区第66军,成了一名电报报务员。

66军的前身是解放军华北野战部队第1纵队,1949年2月,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改编为第66军,1950年、1952年分别两次入朝作战,涌现了一系列光荣部队,例如“曲桥里阻击英雄营”“钢胆铁身战地英雄通信连”“铁血山英雄连”等。

我无法考究,老人是否就是“钢胆铁身战地英雄通信连”——66军197师师直通信营通信连中的一员,但66军的荣誉至少有他的一份。

在天津,老人接受了特殊的培训,不仅学习了无线电相关知识,还认得了26个英文字母。这正是当时的摩尔斯电码,数字、字母和标点符号结合的编码。此时也许正如老人所说,“可能真是因为我的名字叫‘文人’,认识几个字,才去了天津特殊训练,成了候补队员。我是一个有福气的兵……”

而说到“有福气的兵”时,明显有一种伤感的情绪涌上了老人沧桑的面庞,那松弛的皱纹迅速放大拉长,感觉他已经没有开始时的激动和兴奋了。

我不再多问,不愿让老人有过多的悲伤,而任由他自言自语。“如果我不是通信兵、报务员,我就得在前线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就不会有今天的……”是的,他的福,也是当下我们所有人的福。可以说,抗美援朝这一战,打出了新中国的威望,打出了停战至今70周年的和平稳定发展。正可谓:抗美援朝,三军誓雪百年耻;保家卫国,一战打来七秩安。

而老人所谓的“福”,是发生在1951年的冬天。

天津66军集训后,老人于1951年的秋后赴朝。五个多月,他几乎没有离开“山洞”,手就是他战斗的武器,持续点按报话机按钮是他发射的“子弹”,那一串串单调而又神秘的电码,就是他的“战利品”。

他说,他“一概不知具体内容,只负责收发”,那是军事机密,接收后由机要科负责翻译。但他深知这一道道机密,正是前方指挥的需要。台长、编报员、译报员、报务员、马达员,各有分工,互不“串台”,各守各的“阵地”。

当时发电的马达由两人负责,马达是“苏联老哥提供的”。“苏联老哥”在老人的言语中格外亲切,他还特意给我作了一番解释,可见当时中苏的深厚感情。

“这个手术,也是由苏联专家给做的……”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老人的右手手腕原来是不能打弯的,五指功能正常,只是手腕是“死”的,僵直不能转动和弯曲,伤残等级为六级。老人说,这是在“山洞里”冻坏的,那时,战友们有冻坏耳朵、冻坏手脚的,还有晚上睡觉冻死的。而他的“福”就是右手冻坏后,无法工作,被迫回国治疗,才有了今天。

“这只手冻坏后,完全耷拉着,没有了筋骨,是在沈阳苏联老哥派来的专家给手术的,没有老哥的帮忙,可能手都保不住”“是从胯骨上取了一块骨头移植到手上的……”

是的,老人的手保住了,可这种“植骨固定手术”做完后,他的手腕再也不会打弯了……

此时影片《长津湖》的枪炮声在我耳边响起,冰雕雪塑的瞄准姿势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人说,为了抵御严寒,他们时不时“强迫”自己运动,尤其是晚上睡觉,睡一会就爬起来活动一下。有些瞌睡大的战士,就由连队干部踢屁股或者架起来强迫运动,否则,他们会在睡梦中冻死。

“老坐着不动,挨冻的滋味比子弹飞都可怕……”试想,零下三四十度,滴水成冰,那寒气绝对是钻心透骨的。老人的右手手指常冻结在报话机的金属连杆上面,右手背则是因为机械式的单调动作而冻伤的。随着时间的持续,冻伤的小疙瘩变成了脓包,最后脓血都流不出来了,因为外面冻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手腕处则溃烂了一个大洞。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有一天,老人发现自己弯下去的手掌再也抬不起来了,才知道冻伤已经恶化到了骨头。此时他的右手完全丧失了正常功能,不得已才被转移回国,先到了安东(丹东)医院接受治疗,没有效果,又转到了沈阳,接受了苏联医生为他做的手术。

“我是个福兵。”老人轻松的话语中带着些许戏谑,却苦涩得让我无法咀嚼。

是的,如果没有那次冻伤,他也许会在战场上坚持到最后的胜利,但也许也会像他说的那样“不知道死在哪里了”。

老人作为一名无线电报务员,虽不曾与敌人短兵相接,却和自己的战友以另一种方式冲锋陷阵,为取得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留下了“永不消逝的电波”。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包括抗战英雄在内的一切民族英雄,都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习近平总书记在颁发“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章仪式上如是说。

采访的那天,我碰巧赶上了臧家庄镇退伍军人服务站的三名志愿者为老人上门服务,这让我由衷地感到欣慰和敬佩。

崇尚英雄,捍卫英雄,关爱英雄,传承英雄精神,汲取磅礴力量,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

在此以诗致敬抗美援朝老兵栾文人——

青春十九离乡土,剿匪承平盼统归。

美帝列强呲齿舞,醒狮盟友义旗挥。

情融电报寒霜冻,难顾痕伤手腕悲。

白雪山林铭岁月,一拳百世九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