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15日
97岁的高丰爱老人。
高丰爱的第三子在老宅旁回忆当年。
□林新忠 李渲 刘洪民
一
“妈妈,我是海燕,您身体好吗?”
“荣光呀,好,我很好!”
“妈妈,您要保重身体,过段时间,我去看您!”
……
8月27日,在栖霞市桃村镇雀刘家村南果园边的一座安静的小院里,97岁的高丰爱老人正在与她远在北京的“女儿”王海燕通电话。清晨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老人身上,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挂满微笑,写满幸福。
“打电话的是我的姐姐,是当年打鬼子的时候我妈妈给八路军抚养的孩子。”老人的儿子刘海军告诉我们,“妈妈一直喊她的小名‘荣光’,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则都喊她大姐。”
当年在胶东,为八路军抚养孩子的妇女,都被称作“乳娘”,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胶东大地曾涌现出无数名像高丰爱一样勇于献身、甘于奉献的“乳娘”,她们留下了许多感人至深、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
“没有人愿意冒风险去做这种事情。”高丰爱老人接过话茬说道,“但咱是党员,咱不去做谁去做!”
高丰爱一共生了6个孩子,1943年春,她的大女儿出生。就在这个时候,刚刚出生3个月的“小荣光”也被她妈妈送了过来,两个孩子一起吃高丰爱的奶。没几个月,大女儿生病去世,高丰爱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小荣光”身上。“海燕姐姐一直在我家里住到7岁才被她的父母领走,这期间母亲一直没有生孩子,直到海燕姐姐回去以后才生了我的大姐刘海燕。”刘海军说。
“你的大姐怎么和北京的大姐一个名字?”我不解地问。
“是呀,她俩的名字一样。我们兄弟姊妹几个也都是顺着大姐的名字起的,大姐叫刘海燕,二姐叫刘海花,大哥叫刘海林,我叫刘海军,我的两个弟弟分别叫刘海涛和刘海峰。”刘海军解释道。
“这都是我的主意。那年我大闺女生疹子,孩子白天哭晚上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好像听明白了我们的谈话,高丰爱插话说,“可又怕传染了‘小荣光’,我狠狠心把大闺女送到了我婆婆那儿,谁知没过几天那孩子就不行了。”说起这些往事,高丰爱的眼角沁满泪水,不由地掏出小毛巾擦拭。她说:“我对俺男人说,那个孩子没有福,往后‘小荣光’就是咱的大闺女,再有孩子起名字就跟着‘小荣光’的大名起,名字里都要有个‘海’字。”
二
把孩子送给别人养,不是件随便的事,要反复斟酌。首先要是刚生过孩子的人,有奶;再一个是必须是思想进步的人,要么是党员,要么是村干部。那时,高丰爱虽然年轻,却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
高丰爱,1926年5月出生,16岁从娘家东下夼村嫁到十多里外的雀刘家村。就在家人还沉浸在娶媳妇添新人的喜悦中时,人们发现这个文静可爱的小媳妇有点不对劲。别人家的新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本分分地在家做新媳妇,可刘家的儿媳妇却经常半夜往外跑,直到半宿才回来。
那时候,雀刘家村周边被称作栖霞的“小延安”,栖东县政府就在雀刘家村西二里外的康家村。在这里的村村寨寨都驻扎着“胶东抗大”的部队,家家户户都住着八路军官兵,因此这里的村民思想进步,党组织发展迅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高丰爱秘密入党,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我刚嫁过来的时候,这里天天练兵。我和村里的几名年轻媳妇到军营里给战士们洗衣服。部队有纪律不让麻烦人民群众,战士们把脏衣服藏起来,我们就挨张床去搜,搜出来再洗。”高丰爱说。
高丰爱和丈夫结婚以后,一直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家里一共五间平房,高丰爱和公公婆婆住在西三间,东边则住着“抗大”的领导。屋后菜园里有一棵刺松,有时候勤务兵就爬到树上站岗瞭望。如今这棵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松树依然长青,可曾住在这里的人却一个个走了。
高丰爱给我们讲了当年发生的一个故事。高丰爱家从街门往屋里走要经过一个过道,过道顶上放着一袋花生种。有一年冬天,一个小勤务兵哭丧着脸找到高丰爱说:“大姐,我刚才把你家过道上面盛花生种的麻袋给捅下来了,搁不上去了,你帮帮我吧。”高丰爱笑笑说:“没事,我帮你搁上去。”她找来凳子,帮小战士把花生搁了上去。原来小战士饿了,想用棍子捅几个花生吃,却不小心把一整袋花生给捅了下来。后来,小战士经常把部队里发的玉米饼子大块小块地送给高丰爱,以感谢她的包容。
那时候,党员都是在晚上开会,为了保密和安全,不是在远离村子的山沟里开就是在茔地里开。有一次,上面通知她到康家西沟那片茔盘去开会,她原本胆儿小,白天都不敢去茔盘,何况是晚上,但她还是壮着胆子去了。散会以后,她因为脚小跟不上趟,掉队了,一不小心从一个高高的地堰上掉了下去,把脚脖子崴了,疼得她几乎是爬着回了家。
“我入党,公公婆婆都不知道,我男人也不知道。他们问我晚上都上哪去,我说到邻居大婶家耍了。”虽然婆婆不能肯定她是去参加党的活动了,但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极力反对她晚上出去。为了参加会议,有时她只能偷偷地溜出去。“这一次回来得太晚,我在外面敲门,喊着爸爸妈妈,婆婆就是不给开门,最后还是从后窗爬进了家门。”高丰爱说,“我也理解我婆婆,她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地做个老百姓。可咱成了党的人,就要听党的话,为党做事呀!”
至今高丰爱也不知道“小荣光”的父母是怎么选中她作为孩子“乳娘”的,当时她甚至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和母亲是谁。后来她才知道,“小荣光”的父亲叫王一夫,那时候在胶东做党的地方工作,任过蓬莱县民众总动员委员会宣传股长、掖县县委委员、北海区青年抗日救国联合会主任等,母亲于歧则是胶东军区13团的卫生员,两个人转战南北,没时间带孩子,才托付给了高丰爱。
三
高丰爱斜倚在炕上的一条小薄被上,双腿盘起,坐着与我们聊天。临近百岁的老人,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她说话风趣幽默,偶尔蹦出一句话,让人笑得前仰后合,她自己也把眼笑成了一条线。
孩子送来的那一幕,至今她仍记得清清楚楚,因为从那一天开始,她又多了一个孩子。高丰爱回忆说,“小荣光”刚来的时候,整夜地哭,她就抱着孩子满炕转,满地走。原来一个孩子吃奶,现在两个孩子吃奶,生活本来就困难,地瓜干是主粮,玉米饼子几乎看不见,高丰爱的奶给“小荣光”吃了,自己的孩子就没奶吃。“咱是豁上命去养活呀,宁可苦着咱的孩子,也不能亏了八路军的孩子,不论吃什么都是先尽着她吃。”高丰爱说起来有些激动。
“小荣光”来了不长时间,高丰爱的孩子就生病去世了,她便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这个“小八路”的身上。那时候家里仅有5亩薄沙地,一年下来收获不了几个粮食,吃了上顿没下顿。由于生活不好,高丰爱的奶不够吃,婆婆就用仅有的一点白面烙小点心给孩子充饥。家里养了一只母鸡,下的鸡蛋全给“小荣光”吃了。即使是这样,还是发生了不测。有一天,“小荣光”突然不明就里地大哭,嘴角开始溃烂,急得高丰爱团团转。她让公公和丈夫抱着“小荣光”四处寻医问药,听说哪儿的医生好就抱着上哪去,最后跑到30多公里外的福山才知道这种怪病叫“干草虫病”,拿了药回来又吃又擦,费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把病治好,至今王海燕的嘴角还留有当年生病时留下的伤疤。
其实,王海燕的亲奶奶就住在离雀刘家村二三里远的东夼村,但是她年岁已高,无法抚养那么小的孩子。她也想孩子,在“小荣光”三四岁后,经常把她领回东夼村住几天。然而,王海燕仍想着雀刘家村的妈妈,住不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就这样一直到7岁离开栖霞,“小荣光”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高丰爱那里。
“小时候叫妈,大了叫干妈,现在又叫我妈妈,前几天还打电话问我身体情况呢!”说起“小荣光”,高丰爱一脸的自豪,“俺这个闺女没白养活,又给我寄钱,又领我去北京玩,常来看我,还给我买衣服呢!”听到这儿,旁边的大女儿刘海燕接过话茬说:“我大姐每次回栖霞都要来看我妈妈,上世纪90年代她把我妈妈接到北京住了10多天,亲自陪着妈妈把北京的好光景看了个遍。”
刘海军告诉我们,王海燕离开雀刘家后,先是随父母在烟台居住,后来又随父母工作调动到北京上学。20年前,王海燕从北京复兴医院退休,退休前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内科主任、主任医师。
在高丰爱与王海燕通电话时,笔者也接过电话,与王海燕聊了几句。王海燕听说我们的来意非常高兴,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我记得最清楚的是1947年我四五岁的时候,国民党进攻烟台,妈妈(即高丰爱)是党员要带领部队家属转移,她最放心不下我,把我交给干奶奶时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出意外。后来我和干奶奶被敌人发现,被赶到村里帮他们做活。敌人走了,妈妈回来抱着我看了又看,问我怕不怕,问我吃没吃饭。”说到这里王海燕不由地哽咽了,“我妈妈对我比亲妈妈还亲,我也最愿意跟妈妈在一起。上高中的时候,从北京来到雀刘家村看望妈妈,印象最深的是妈妈给我烙小果子、做油饼吃。晚上我还和妈妈在一个被窝睡觉,后来我找了对象结了婚,还特意回来让妈妈看,让她把把关……”
刘海燕告诉我们,高丰爱之前还抚养过一位司令员的孩子。当被问及此事时,高丰爱说:“时间很短,我都没打‘单’。”我大体清楚老人家说的“没打单”的意思,就是不算数、没当回事的意思。其实当年在胶东乃至整个中国,还有无数位像高丰爱一样默默付出却不被人知的英雄母亲,我想正是因为她们,我们共和国的旗帜才会如此鲜艳、如此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