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08日
□陈安升
母亲没有读过书。
老父亲常讲,你娘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大筐,一撇一捺都不知道是个“人”字。
说实话,哪有一大筐,母亲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得。
1943年农历6月6日,母亲出生于西小滩村一个贫农家庭。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学毕业就算是高学历,更何况像母亲这样的女孩子。
父亲在家里排行老大,上有80多岁瘫痪的奶奶,下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爷爷年轻时身体不好,后来又去盐场晒盐,挣不了几个工钱,却依然是家里的壮劳力。按常理,孩子成家结婚后,一般在很短时间内就会分家立户、另起炉灶,但父母一直与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年才分开。
当初农村没有推行联产到户,收成有限,每家每户分到的粮食不多。我家每天的主食是玉米饼子和地瓜干。小时候我嗓子眼细,饼子面磨得粗,难以下咽,就常年吃地瓜干,中间夹上一点虾酱。吃来吃去,犯了“贫穷病”,偶尔吃点有油水的东西,就直往上反酸水。
那个时候,进村要饭的人太多了,经常家里吃饭时街门就被敲得叮叮当当。很多人家都插上门,不愿回应。母亲却不同,只要有人上门,她就把仅有的饭食匀出一些给乞讨者,有时候送完了自己也没啥吃的了。上面派盲人宣传队进村说书,一来就有好几个人,村里排饭时,很多人家想方设法推脱,母亲却总是乐呵呵地接受。母亲啊,她自己经常吃不饱饭,这是从牙缝里省下食物来接济穷苦人呐!
母亲人缘好,村里大人小孩都愿意来家里玩。她乐善好施,总能从箱子里、纸缸里找出点饽饽或糖块水果塞给这些小孩,我和哥姐都不知道这是她啥时候藏的,常常是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
小时候我身体孱弱,性格怯懦,走路时常常沿着墙根走,惟恐惹恼了别人,却反倒成了个别熊孩子欺负的对象。有一次,一个大一点的男孩子沿着胡同围追堵截欺负我,哥知情后打抱不平,揍了他们姐弟俩。当晚人家母亲就领着孩子找上门来,不依不饶非要讨个说法。母亲当着人面狠狠教训了哥,最终我们泪流满面,人家满意而归。对此,连父亲也颇有微词,埋怨母亲不问缘由。母亲啊,其实其中原委您心里早已有底,您是想让我们明白,礼让别人,先人后己,宁肯自己流泪也不让他人委屈,这是给足了人家面子!
爷爷和奶奶从70多岁开始,轮流在两个儿子家生活,最后都是在父母家里过世的。母亲总是虔诚地对待老人,忙前忙后,悉心照料。奶奶去世前,卧床有半年,母亲不离左右,端屎送尿,擦拭身体,从未嫌弃。
我和媳妇都是从农村考学走出黄土地的,双方家庭都挺紧张。结婚时,在城郊租了两间平房,虽说无自来水无供暖,但也算是有了个家。母亲担心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每个月都会蒸上一大锅馒头,再带上一大袋子地里自产的瓜果蔬菜,让父亲坐着小客车从老家大老远地扛过来。儿子出生后,母亲又到城里帮我们带孩子,一住就是小半年。儿子断奶后,她又将孩子带回了老家养育。从儿子嗷嗷待哺到说出的第一句话、迈出的第一个脚步,母亲啊,是您伴随着他的成长啊!
2023年6月14日下午4时59分,已经瘦弱不堪、呼吸紧促的母亲突然抿了两三下,想用尽气力合上嘴巴,可心脏却骤然停止了跳动。母亲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母亲啊,临终时您想的是要闭上嘴,不给后人留遗憾啊!
次日出殡,屋前房檐下的一双燕子在低空飞来飞去,没有叽叽喳喳,没有嬉闹追逐,燕子呀,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老母亲,前来送别的呀!
我们家从老房子开始,一直有燕子相伴。后来搬到了村后新宅,草屋变瓦房,屋檐变成了水泥瓦面,燕子不容易垒窝,没想到它们竟筑到了屋前平房的灯上边,离地面不足两米,伸手可及,它们这是信任我的父母啊。
《易传·文言传·坤文言》对坤道和家风是这样描述的: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生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家风,是潜在的基因,是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源动力。
送完盘缠,归途中,妻子担心我伤心过度,边开车边开导我:你们兄弟姐妹的福气都挺大的,都挺善良的,这都是遗传了上辈人乐善好助的品格。
母亲可能没听说过易经八卦,不懂得父乾母坤之道,更没有学识去研究家风,考量要世代相传,但她却以润泽大地的胸怀、以善待他人的品行凝练为基因,沉淀于我们的血脉之中,平凡而伟大,影响着后辈,引导着儿女们一路前行。
母亲啊,您像河,承载着生命,静静流淌,孕育着儿女!您似水,从善如流,水流低处方成海,水利万物而不争!您如阳光,无论天长地久,不论我们身在何方,都会感受到照耀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