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9月01日
□徐绍磊
结识养马岛快三十年了吧,与养马岛比邻而居也有了数年的光阴。养马岛就像身边的一个熟人、老友。可是,猝不及防地,养马岛成了网红,人称“小马尔代夫”,天南地北的人们纷至沓来,去寻那爆火的“玻璃果冻海”。
我不以为然,觉得来打卡的人们小题大做,只顾着浮光掠影,而忽略了许多真正有韵味的地方。
后海有一处最适合看夕阳的咖啡馆,那是我的最爱。闲暇时约上一二好友,放下杂事,去消磨一个下午。闲坐,对谈,甚至什么也不说,就只隔着落地玻璃,或走到室外的观景平台,看日光渐暗,看霞色从浅艳到重彩再复归淡然。遇有归航的渔船,便静待船影一点一点穿越夕阳倒映于海面上的粼粼波光。游客稀少的冬季,常有偌大空间里仅一两桌客人的奢侈。老板断不会催客,待落日暮色浓,恋恋不舍地告别,才发现店里已然换班,值夜的老夫妻来了,文艺范的女老板回家了。你来与不来,我都在这里,你走与不走,我都按时下班,这淡定自若底气十足的岛上咖啡馆,与深藏不露的养马岛更搭。
还有后海的礁岩、滩石、断崖,岛中连绵的丘陵低山,前海的一个一个村庄,比玻璃果冻海更能代表这座岛屿的精气神,这些才是“岛里人”的精神原乡。
在慢慢了解了它的得天独厚和辉煌过往之后,我更乐意称养马岛为宝藏岛——
那些波涛之上稳居岛北的礁岩、滩石和壁立的断崖,它们历经亿万年潮起潮落,风浪剥蚀,嶙峋如画,岿然不动。岛民折服于造化神工,为一座座礁石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说起它们就像说起祖传的珍宝,洪口村的杨文权甚至画下了村北后海的礁石分布图,被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副教授王建波博士录入他的养马岛村落研究专著中,它们的故事还被写进了镇志,永世流传。
岛中的那一列低山丘陵,是胶东半岛特有的丘陵地带在近海的延续,高的不过百米出头,矮的40米左右。它们与村庄近在咫尺,它们的名字有的就像岛民给自家孩子起的乳名,如最高的大哥在岛西叫西大山,紧挨着的老二便叫二山,还有一座直接就叫小山,最东边的海拔不高,但气势不能输,叫东大顶……它们自西南向东北,绵亘约8公里,有13座之多,从古至今,比肩而立;它们是孤悬海中的养马岛的压舱石,是背倚它们的一个又一个村庄的靠山石;它们其貌不扬,稳如泰山。
岛上的村庄东西排列,多达8个,平均不到一公里就有一个,历经时代变幻潮起潮落。村庄不会一成不变,但不论怎么变,它们永远都在那里,背倚兄弟靠山团,将来自外洋的风浪,尤其是严冬时节的凛冽北风和滔天巨浪抛诸脑后,面朝远处的陆地山河、近处的滩涂沙洲,庇护着不同姓氏的养马岛人家,等待着出海闯荡的养马岛儿女归去来兮,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
来养马岛,如果赶上了晴空丽日,如愿见到了被称为“小马代”的玻璃果冻海,当然很好,如果不巧遇上了阴雨风雪,也不必失望,不妨放慢脚步,从南侧环岛路找一个村口,向北,进入村庄的腹地,去走一走村路,去看看静立在路边的那些老宅院,然后,翻过小山脊,顺一条可一眼看到大海的下坡道一路向北,去吹吹浩荡海风,去听听拍岸惊涛,去看看礁岩上浑然天成的坑洞和纹理,再去小码头,看看拖车架上休憩的那些老船和船身上乘风破浪的痕迹……如此,便离破译养马岛的宝藏密码更近一步了。
如果有幸遇到了一位熟知养马岛的老人,请他讲讲养马岛的故事,还会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座岛何止红了一个“玻璃果冻海”,它得天独厚的造化奇观其实很早就红过。
如今文艺青年最爱的后海海上落日,清同治年间的《重修宁海州志》里早有记载,曰“龙门归帆”,系宁海十景之一,当年落日余晖中百舸争归的盛况不输今朝;宁海十景之“海市云收”也在养马岛,“每春夏之交,海气变幻为城闾、人物、舟楫、旌旗,凭岛屿而现,与蓬莱所见同”,虽没有大文豪苏轼为养马岛写下《海市》诗,但历代均有对养马岛附近海市、海滋、龙吸水等自然奇观的记载和报道;养马岛地处近海,岛东南曾有一条神奇的“旱路道”,可在落潮时,连接起里蹦、外蹦两处沙洲和海沟南岸的陆地,供岛民和南乡贩夫走卒出岛进岛,这是牟平的母亲河沁水河与洋流联手冲积出的一条沙堤,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宛如上天赐予养马岛的一条魔法之路;养马岛北即是广袤的黄海,渔业资源丰饶的年间,每年春秋时节,多有超级壮观的鲸鱼鲨鱼鱼群在这附近靠岸离岸,仪式感十足,宛如神兵天降,又如龙王沙场点兵,岛民形象地称之为“过龙兵”……
相比造化奇观,养马岛曾经“孤悬海中,而富冠全县”的过往更接近传奇。
帮我们打开养马岛过往岁月的,是前文提到的王建波博士。还在同济大学读研究生时,他曾跟随老师们一起来为烟台的城市总体规划做调研,彼时,他第一次来到养马岛,只看了孙家疃村路边一栋宅院的照壁一眼,便被深深吸引,从此开启了对养马岛的全方位探寻和研究。2018年,他的专著《东北亚视野中的养马岛古村落研究》由科学出版社出版,被列为牟平文史资料第十六辑。至此,养马岛有了自己的藏宝图,那些背倚兄弟靠山团、各自精彩又水乳交融的村庄,那些村庄里存留至今的老宅院、老祠堂、老学校,那些被村庄引以为傲的先贤……便是这藏宝图上闪闪发光的宝藏。
沉浸在这藏宝图里,会不由地被养马岛深深吸引,穿越时空,去想象那一个个不同凡响的身影:相传为养马岛孙家疃人的全真七子之清净散人孙不二,金元换代动荡之际保全岛民的“有勇捷”之少年英雄“孙海”,明嘉靖年间死于抗倭的岛上黄家庄黄姓始祖、武进士、莱州府千户提督团练黄柱,文登营把总、宁海卫千户、明隆庆年间为漕粮海运发挥巨大作用的黄柱之子黄汝忠,那些为投身海运的养马岛人造出了一艘艘楫子、瓜蒌、雁飞等各色船只的能工巧匠,养马岛早期海运历史的见证、清末洪口村瓜蒌街的传奇人物、人船同名的“杨大瓜蒌”,紧跟近邻烟台开埠的脚步走出海岛走向天南地北海内海外投身商贸的一大批养马岛商人,张家庄走出的染料大王、牟平首富、岛上张氏宗祠的兴建者张颜山,盐城、海州(今连云港)近代商业发展史上名噪一时的“养马帮”“林半截”,写下《我是岛里人》追忆海岛童年和家族东渡朝鲜经商生活往事、为中原村东水井题写“恩泉”碑的著名画家杨先让,那些急公好义、热心助贫、捐建学校宗祠庙宇的各村各姓的望族大户,那些把宁海古州传统民居特色与岛人走南闯北见识到的异域建筑样式完美融合的建筑高手,那些由岛上浓厚的书画文化氛围熏陶出来、为庙宇宗祠题字绘画的丹青高手,那些把《诗经》等典籍中寓意美好、寄托祝福的诗句书写到海岛民居梁架符纸上的民间高人,还有那位配合王建波博士的海岛调查、手绘洪口村后海礁石分布图的老爷子杨文权……这些顶天立地、爱岛如命的身影,是村庄的骄子,是养马岛的形象代言人。
我最近一次登岛寻宝,是跟随烟台市文艺志愿服务队走进孙家疃村。养马岛“富冠全县”时,这里是有名的首富村,如今,村中的民俗文化大院依然气度不凡。这是一片规模不小的老宅院,一位身穿职业装的清秀女子介绍说,这里是孙不二故居。这里是谁的故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建筑考究的老宅院,如今,经过保护性的修缮整饬和室内设施的现代化改造,重新以崭新的样貌融入了日新月异的生活。室外,是中国园林风的庭院,移步换景,令人惊艳;室内,布置着与老宅院风格协调的各色新中式家具,照明、智能家居、卫生等设施一应俱全;正房、东西两厢、倒座、后院……老宅院的各个功能分区,变身客厅、书房、茶室、休闲区……令人流连忘返;院子一角,知名画家为老宅新貌而兴奋,支开画架,现场调色作画;大厅里,书案旁,村民慕名而来,排队求字,书法家挥毫泼墨,将美好的祝愿诉诸笔端。此情此景,跟当年岛上人家新居上梁时,把《诗经》里的美好诗句写在梁架符纸上何其相似!
所以,如果只是匆匆而来,在那些网红打卡地拍几张照片、看一场落日便打道回府,是不够的。养马岛是一个需要不断探寻的宝藏岛,更多的故事,在那岛海之间,在村庄街巷宅院之间,在人与人的美好相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