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云

二十岁前后，我曾两次试着读《红楼梦》，均因阅历浅或情感不成熟没有读成，后来再读，是在八百米深的矿井下。

我从事的是特殊工种——矿井提升，就是沿矿井井筒运出矿石以及升降人员、设备和器材等。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们突然被电话通知：上一节矿井的提升机出现故障，零件需从外地采购，让我们从逃生通道上去。

逃生通道，就是井下的备用梯子。这个梯子有几百米长，是垂直的，爬起来需要胆子和体力。当时我们班组共九人，我是唯一的女工。大家聚在一起，关切地看着我。我从提升室来到梯子底下，仰头向上看，只见潮湿的空气凝成的小水流顺梯而下，用手一摸，黏腻，湿滑，我的腿顿时有点软了。

我犹豫着，想要自己留下来等，让工友们先上去。可这些朝夕相处的善良工友们，怎忍心把我一个人抛下。一个小兄弟跑回我的提升室，把我的背包背在他身上，然后说：“前面四个人带路，后面四个人护着，你在中间，大家一个也不能落下！”

我是真的不敢爬这个梯子，但看着工友们关切的眼神，又不忍心让他们失望，便咬着牙点了点头。

我握紧梯子两侧，抬腿踩上了第一阶，刚要继续，腿忽然抽筋了，紧张导致的肌肉痉挛让我瘫蹲在地。那一刻我知道，我肯定爬不上去，要是逞能，不但自己的安全没有保障，还可能威胁到我后面的工友，最终我还是决定留下来，等待故障修复。

工友们要陪我一起等，被我严厉地谢绝。井下的危险是未知且突然的，等待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不能让他们陪我冒险，不能让他们的家人为他们担心。工友们不得不跟我道别，叮咛又嘱咐。

一个人的八百米井底，恐惧被瞬间放大。平时三十多度高温的井下，此时竟让人脊背发凉，提升室后面黑暗处奔流的地下河水，泛着幽魅的光。我快步跑回了提升室，抱膝蜷坐在石壁的夹角，茫然环顾着四周，惊魂无处安放。

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我弹起来接了电话，是地面上的领导。他询问了井底的情况，问了有无储备的水和食物，鼓励我不要害怕。

放下电话，我发现了岩壁上挂着的书包，那里面有我正在读的《红楼梦》。我起身拿出了书，希望文字能帮我赶走恐惧。

打开书，翻到我之前读到的“宝玉挨打”的第三十三回——先是金钏含辱跳井；接着是贾雨村求见时，宝玉的惴惴不安表现令贾父不快；再接着是忠顺府来要人，说宝玉私藏了王爷的爱宠琪官，使贾父大怒；紧接着又是贾环告状，说宝玉强奸金钏不遂，使金钏跳井死亡，致贾父暴怒。当读到贾父气得“面如金纸”、大喝一声“拿宝玉来”时，我心中思绪翻滚。曹公把铺垫、烘托、渲染、递进等写作手法，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一起，千皴万染，层层递进，直至爆发，使人如临其境，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那一刻，我坐在空心砖搭成的地铺上闭着眼，回味着书中精彩绝伦的描写，回想着有人说过的“正是《红楼梦》动人心魄的巨大魅力，让我毫无抵抗地成了曹雪芹的铁杆粉丝，《红楼梦》的文学高度，永远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的文学成就将永远屹立于世界文学的巅峰，无可逾越”，内心深有感触。我的精神完全走进了人来人往的大观园，恐惧全消。

就这样，我捧着书，在氧气不足、高温、闷热、潮湿的井下待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因为有了《红楼梦》的陪伴，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委屈，反而因为能够有这样一个囫囵的时间让我读完一个又一个的章回，而感到幸福。

后来，领导派了抽水工下来。当他满头大汗地从挎包里倒出矿领导准备的和工友们匀给我的水和食物时，我绷不住了，温暖的眼泪瞬间模糊了双眼。

岁月会带走许多东西，带不去的是沉甸甸的记忆，那些地下八百米读《红楼梦》的时光，让我虽身似在炼狱，心却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