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6月30日
□方 寸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个节气,是一年中夜最短、昼最长的一天。从夏至起,经过三个“庚日”,便进入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夏至蝉鸣始,一声蝉鸣,伴着辣辣的热和灼灼的光,一年过去一半了。
蝉,或许是每个人夏天最深情、最深刻、最深沉的记忆。犹记得,暑夏之日,雪冰不解三伏凉,梧桐树荫里,母亲坐在大大的洗衣盆前,反复揉搓一块面团。面团越来越小,盆里的水越来越白,最后只剩下一小块——这就是用来粘知了的面筋了。
门楼下,父亲把一根粗木棍和一根细竹竿捆绑在一起。他蹲在地上,一只脚用力踩住连接处,先用绳子缠紧,再用粗铁丝拧紧——一根长长的粘竿就做好了。
我站在葡萄架上,仰着头,左看右看,选中一片不老不嫩的大叶子,摘下,把甩净水的面筋包进去,夹在腋窝下,暖上一会儿,面筋就开始发黏了。一手托着葡萄叶,一手握住竹竿头,将它扎进面筋里,向上一挑,面筋就会紧紧包住竿头,扯出老长。将扯出的面筋缠到竿头上,用食指调整一下直到完全裹住竿头,就可以粘知了了。
哥哥手持粘竿,轻手轻脚,走到树下,抬头眯着眼睛搜寻,对准位置最低、角度最好的知了,轻轻地向上向前伸出竿。等快到跟前的时候,对准侧翅猛地一送,知了就被粘住了。
收杆的时候,须原路返回,动作要慢,手上要稳,心境要平。不仅握杆的哥哥,就连一旁的我,也是大气不敢出。一个不稳手就会发抖,竿头就可能挂到树枝上,知了就可能挣脱,还会惊飞其他知了。
哥哥将收回来的棍竿放平,我快步上前,一手握住颤巍巍的竿头,一手捏住扑棱棱的知了轻轻地慢慢地向一侧平扯,面筋被扯出老长,然后捏住知了的翅膀,将扯出来的面筋缠回竿头,调整一下,松手。在此空档,哥哥早已锁定下一个目标,手持棍竿再次出击。
存放知了,我们最初是用针和线。找一根粗长的缝被针,将粗壮的缝被线从针眼儿穿过去,两股合成一股,线尾系在一截小木棍上,这样知了就不会掉落了。知了的胸膛正中央,有个水滴结,将针从这个结穿过去,把知了推到小木棍那儿,一个挨一个,就成了知了串。遇到响爆子,不忙穿,先在它胸膛和肚子之间的两个半圆形声片——即发声器上使劲一按,它的叫声就会弱好多,闷闷的,像被捏住了嗓子;再按一下,就彻底哑了。
知了喜欢栖息在树上,梨树、苹果树、杨树、榆树、柳树、梧桐树……各种各样的浓荫阴绿树,都是知了的歌唱舞台。果树有果子,怕碰掉,即便是自家果园,我们一般也不去。杨树、榆树也是知了喜欢的栖息地。但是杨树爱往高处长,侧枝旁条又少爬不上去,只能仰望着高高的、光溜溜的干枝上趴着一溜又一溜的知了干瞪眼。榆树叶子又小又密枯叶还多,隐蔽性极强,竿头往往还没碰到知了就已经粘在了叶子上。柳树,叶细枝横,皮光汁甜,是蝉的挚爱之树;视线好,知了多,半遮半掩最利捕捉,也是孩子们的挚爱之树。每当夏阳灿烂,皓日当空,青翠柳林中响起阵阵蝉鸣,稚子孩童们便扛着粘杆来到树下。
最难忘的是蝉的美味。夜里,我们一家人常常围坐在树下乘凉,摇几下扇子,拉几句家常,吃几盘知了:炒、炸、烧,怎么都好吃。
最后一次跟着父亲粘知了,是在一个秋天。彼时的父亲,形销骨立,精神时好时坏。为了振奋他的精神,我提议粘知了。而为了不扫我的兴,他痛快答应,尽管烈日灼心,尽管体力难支。当时立秋已过,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时的知了腹中全是白线,不好吃了。树影里,父亲仰着头,擎着竿,竿儿不住地颤抖。他的脸蜡黄蜡黄的,在斑驳的光影中黯淡。我的视线难以集中去寻找蝉的踪迹,我的呼吸难以顺畅来抑制心的战栗,阳光那么刺眼让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流出眼泪。我们相约明年。明年,我等到了“新蝉第一声”,却没有等到父亲。春节未过,他便已离我们而去。
父亲走后的很多年里,哥哥和我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工作,我们都没有再粘知了,倒是常常“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直到儿女初长成,我才又动了捕蝉兴。我们顶着当头烈日,来到夹河边。爱人持竿捕蝉的姿势、神情,总让我恍惚,似乎看到父亲和哥哥。“妈妈,妈妈,它怎么老叫,老扑棱?”女儿瑟缩的小手,忽闪的眼睛,想捏住知了又有些害怕的样子,母亲说很像小时候的我。
小儿女们可不像我和爱人,只盯着树上的蝉,他们忙着追蜜蜂,扑蝴蝶,扔石子,逗蚂蚁,看游鱼……忽然,安静得只剩下蝉鸣,转头一看,原来他们发现了一只知了,正振臂摇指、悄声指挥着爱人:“这里——这里——”
夏至蝉鸣始,又是知了季,你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