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此情谁诉

2023年06月23日

□王忠华

老家街边饭庄盛行,为周边村子里家中添子、老人祝寿及红白喜事的张罗提供了方便,但我从未料到会与燕以这种方式重逢。

夏日里的雨善变而性急,早间还携风带雨哗啦啦地急骤而下,午后却阳光灿烂美好。窗玻璃上被雨水冲刷的泥尘涂抹似地挂在表面,像哭花脸的孩子,无人问津。饭庄院子里的杂草花枝,也被肢解得斑驳陆离。

挡蝇的挂帘被撩起,接连走进来几个人。他们轻轻地言语,似乎怕惊扰到谁,即便这样,也很难掩饰堆积在他们脸上的那一丝丝不平静和哀伤的神态。

不施脂粉、眼圈红红的燕,也撩帘进入屋里。招呼,落座,递筷,端碗……在一阵忙乱声中,我听到了那远去40多年却依然熟识的声音,看到了晃在眼前一辈子也不能忘却的身影。

“燕子!”“娟姐!”我们在愕然相望里同时喊着对方。

“你怎么在这儿?”“今儿是我妈妈的百日。”燕哽咽低沉地说着。我们拉手、相拥,泪水浸湿了对方的双肩。

燕的妈妈我以“婶子”相称,圆脸短发,不善言谈却可亲慈爱。燕在家序齿排二,上有个哥哥“滨”,下有个妹妹“秀”。滨与我同岁,儿女双全,半年前因突发旧疾死在烟台,媳妇携儿带女改嫁他人;燕的妹夫也在同年里因意外的车祸去了另一个世界,秀另寻他家,远去了浙江。燕在生下双胞胎儿子后,因情感不和也与丈夫离了婚,各自抚养了一个孩子。燕的妈妈哪经得起这些无端事故的折磨,守着支离破碎的家愈发地思儿想女,最终如一棵被压折的稻草,在儿子“滨”走后的半年里她也走了。

燕的爹还好,终究是一个汉子,看到我时还如先前那样“呵呵”地笑着,脸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肤色还是那样黝黑地泛着光亮,两只手狠命地撑起他微微前倾的身子,站在我面前喃喃地说着:“他叫你姐姐,叫你姐姐。”我大声地解释着“同年出生,我的生日大”,我知道他也想儿子“滨”。揪心的痛从何说起,又能向谁倾诉,从眼睛里流出的是泪水,流向心底的那是血。人生不易,难免会遇到风暴漩涡,泰戈尔诗中“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燕爹为了活着而努力地活着。

上世纪70年代初,谁家有驴或马、骡之类的农耕牲畜,算是家境殷实。燕的爹年轻时脑子活泛,处事圆滑,就南疃北庄做着牲畜交易的买卖。村子里谁家需要骡子或牛,他准能帮着物色一个干活不偷懒又省去吆喝的好家伙。

记得一个昏暗的夜晚,燕的爹拉回来一头毛发黑白相间的牛,屁股后还跟着一头歪头甩尾憨憨的小牛。第二天的早晨我去燕家,燕妈端给我一碗牛奶,微黄的乳汁上凝结着一层明晃晃的奶皮,浓香爽滑,那是我今生今世接受的最昂贵的最奢侈的礼待。

燕是我儿时的玩伴,用村里老人的话说,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燕打小就肤色黑,像极了她的爹。她的头发天生“自来卷”,在上世纪80年代盛行“卷发”的年代,她常常在我面前撩拨着她那一头甚是有范的短发自傲不屑地说“不遭罪,不花钱,还能美美的”,我总是回怼她“净眼惹人”。

村南几幢依势而建、灰瓦白墙的房屋,错错落落点缀着那高耸的崖畔。燕家与我家就在崖畔之下,两家相隔一个土堰的距离,逼仄的小路碎石铺砌,微斜而上;崖上桑槐俯视,不乏鸟雀脆鸣,垂坠的野花不厌其烦地怒开着。

我会和燕坐在崖畔下,等一场风雨摇下那零零当当的桑枣;会趴在石堆上,拨拉开杂草枯藤找寻那甘甜齁人的枣子;会唱着自编的不成调的儿歌“大彪歪歪嘴,喃爹杀猪你抽腿”“大姑娘上枣树,歪着脖子看女婿”,引来村里众多的玩伴;会因一场“解放军打小日本”的游戏,把人家秋后挖好的菜窖掩埋半截;也会攀爬上崖畔,仰望湛蓝的天空,看空旷的原野,看夕阳里炊烟笼着的屋顶,像一座座金粉的宫殿,金黄金黄。直到灰白的炊烟被黑暗彻底地吞噬,才会寻着大人的急切呼喊声悻悻地回家。

燕聪明、好学,能把语文课本从前到后一字不落地背诵。杨万里的“小河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王安石的“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便是我在燕的朗朗诵读里记下的,至今清晰如昨。

后来燕考上大学去了成都,我则进了工厂,便没再联系。久别重逢非少年,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在村囗拐角处再次遇到燕,寒暄几句后继续前行,许久,后视镜里仍看到燕伫立在拐角处挥着手,泪水无言地滑落。祈愿生息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不再有如此多的人生无常,道阻且长,惟愿世间的每个人都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