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岛老兵魂归故里

2023年06月23日

□马素平

原以为像父亲这样慈眉善目的老好人,会长命百岁、长生不老的,结果亲情和时间终究没有挽留住父亲,2021年,在他92岁这年的深秋,他还是撒手人寰,离开了我们。母亲也于他走后的一年零22天追随而去,享年94岁。

父母生前,我曾经多次和父亲探讨百岁之后的归属,他每次的说法都让我无奈和无语。他要么说“海葬”,要么说“你们看着办”,眼睛也不看我,或是盯着电视或是盯着书本,那个无所谓的样子,真是一点儿也不操自己百年后的心。

从小在旧社会吃尽苦头、年少参军入伍的父亲,在解放军这个革命的大熔炉里千锤百炼过,是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他生前经常对我们这些子女说就是:“活着不孝,死了白搭。”我理解他是告诫我们,要在老人活着时多尽孝,等老人死后再怎么表现也没有用!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想要“海葬”,他说:“我看过电视,这个海葬挺好的。咱家的孩子大部分在外地,如果海葬了,你们想我了,就到大海边去看看。”原来他还是为我们考虑,怕后期祭奠不方便。他又说:“可别搞土葬那些形式啊,占用土地,浪费国家资源……周总理都是海葬。”我反驳他道:“海葬后就成了孤魂,有儿有女的,谁还不入土为安呢?!”他听后,眼睛一瞪,说道:“周总理就是海葬,怎么能成了孤魂?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说:“您有子女啊,我们还是希望您们将来入土为安,您的子孙后代也有地方去祭拜。”父亲却说:“人死如灯灭,搞那些形式有什么用?也没见你们谁去祭拜过你爷爷,不也就这样了吗?”

提起了爷爷,我看见父亲的眼神暗淡了下来,此后他抓起身旁的报纸,戴上老花镜,自顾自地学习去了。

父亲出生在1930年,14岁左右时他的母亲去世,从此他退出学堂,到地主家当长工,和我爷爷以及一直未成家的二太爷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后,我年少的母亲走进这个家门,和他一起分担养家糊口、伺候我爷爷和二太爷的日子。父亲18岁参军后,部队每月发的津贴,他舍不得用,都积攒下来寄给了爷爷。妈妈随军后,二太爷去世,唯一的姑姑承担了伺候爷爷的重担,妈妈感恩姑姑,就和爸爸一同克服家里孩子多、花销大的困难,省吃俭用,一同攒钱孝敬爷爷和姑姑。爷爷84岁去世的时候,正赶上部队进入一级战斗准备,身为守备区保卫科长的父亲,请不下假回家,有泪只能咽到肚子里,没能回去给老父亲送终成了他后半生的痛。

别看父亲一直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这些年他可能也在反复考虑百年后安葬之事。父亲弥留之际,竟对我和哥哥说:“长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非常热爱她,我的子孙也留在了那里,我想回去。”我和哥哥流着泪,异口同声地说道:“好,好,我们回去。”

父亲要回长岛的想法,说明长岛在他心里的分量非常重。1951年5月他从青岛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海岸炮学校毕业后,分配进岛,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一直在守岛部队兢兢业业工作,“海岛为家,艰苦为荣,祖国为重,奉献为本”的老海岛精神深深融入了他的骨髓。父亲还被济南军区授予《守岛建岛无上光荣》三十周年荣誉证书。他三十年的军旅海岛生活,已由学姐刘静在《父母爱情》这部电视剧里深情地展示了,那剧中的一个个家庭、一段段故事,讲述的就是父辈那代老军人守岛建岛的亲身经历。

改革开放之时父亲转业到地方,又工作了十余年,在多个新成立的部门任职,开拓了各项工作的新局面。如今美丽而富饶的长山列岛,记载着他们那一代的奋斗创业史。离休后他服从组织安排,协调管理县直机关各个老干部党支部的工作多年。

父母一同走过了风风雨雨,穿越了岁月时空。“守岛建岛几十载,军地两处作贡献。”这是父母一生的光荣写照。

今年清明节期间,我和哥哥姐姐一块护送父母的骨灰去了长岛。

那天的天气格外好,我们进岛后,先带父母去他们在县城的老屋看了看,让他们与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告别。然后我们护送父母来到了县城的“西山公墓”。父母的墓地面朝大海,背依青山,周围是茂密的松柏和山野里盛开的花朵。早已被称作“长岛老兵”“老海岛”的父母,如今又像白云一样,飘回了第二故乡,将黑土地给予的肉体化作了尘埃,重新留在了长山列岛这片洁净肥沃的土地里。定居在长岛的大姐一家人,捧来了一束束菊花,将父母的坟墓围满,顿时花香弥漫,孤寂的坟头也典雅壮观起来。父母生前都喜欢花草,这盛开的鲜花,应该会传递花语,告诉他们:“回家啦,从此你们不会孤单,不会悲凉,长岛的山水会永远陪伴着你们。”我们在哥哥的带领下,排列一行,在父母的“新居”前三叩首,思念的泪水奔涌而出。“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一生服从祖国需要、守岛建岛无私奉献的精神,是传承给我们后辈最宝贵的财富。作为老海岛的后代,我们敬佩你们,也将永远学习你们那种可贵的家国情怀和艰苦奋斗的精神。我们会永远记得你们的音容笑貌,秉承你们的美好品格,好好生活,不辜负你们的养育之恩。爸爸妈妈安息吧!”

那天我把送父母回岛安置的情况给父亲的老战友们发了微信,87周岁的李云翔叔叔在遥远的石家庄市隔空祭奠并留言:“挺好的,老班长有新家了,我的老班长老嫂子你们安息吧!”

原威海军分区司令员、大校魏有志叔叔微信留言:“马老,你们两口子回家了,安息吧。”

原淄博军区副政委、大校盛范修叔叔微信留言:“你们兄妹真是有情、心细之人,生前为父母尽孝,最终又遵父遗言送二老魂归故里。得知马老在弥留之际说‘长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非常热爱她,我想回去’时,眼睛便止不住湿润了。老兵,是一个极易让人动容、眼含热泪的名称。马老同不少长岛老兵一样,心里装着的长岛分量很重。他们将生命中最好的几十载时光都交给了祖国的海防事业,那岛、那山、那海连接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老海岛精神融入骨髓。待真的考虑身后归宿时,他心中的天平便沉到了这边。让父母安息在面向大海、背依青山的‘西山公墓’,想必二老每天仍能看到烟波浩淼的大海以及他们一生所钟爱的长山列岛。马老生前作为我的前辈和第一代守岛建岛人,我自然为此深感欣慰。”

我的金融界老领导、军二代、淄博农发行原行长柴洪德微信留言:“就军人来讲长岛就是老人的第二故乡,而且有你们子女常去祭奠,比回故乡好。我父亲当年给我说过,百年后不回老家河北廊坊,就留在淄博。老人这样也是陪伴护佑子孙的一种精神寄托。”

在烟台工作生活的长岛同学吴忠波,得知我要送父母回长岛时,很感动,他对我老父亲深深的海岛情怀,表示无比的敬佩,要赠送给我一个能表达怀念已故老父亲的礼物——一块老砣矶砚。他耗时费力多日,亲自撰文铭刻成字,以纪念我俩的同学情和我父亲的海岛情。刻好的嵌名砚铭为:贵仁百世仙山寿,戎马半生宝岛缘(我父亲的名字叫马贵仁)。

这砚石来自我父亲70多年前进岛第一站——砣矶岛后口“双顶山”的西南崖壁下,一个叫“甜水眼”的地方,那是宋代砣矶砚老砚洞。虽然现在洞口已经坍塌,但仍然是这个小岛千年大文化的地质遗存。这块铭记父亲的人生路、海岛情的“纪念砚”,更是纪念父亲建设海岛、保卫海岛、扎根海岛的“砚志铭”。愿它能成为我们家传承子孙后代的宝贵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