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17日
□王明昭
老家有两棵树,大树。一棵长在敞天露地的房后,是杏树;另一棵在房前院里,是桃树。
杏树开白花,白如雪,熙熙攘攘,重重叠叠,伸向四面八方,落个银白世界。
桃树开红花,红似霞,繁花朵朵,缀满树冠,压弯枝头。桃花依旧笑春风。
杏花白,桃花红。
当年栽下时,树苗还不到半人高。奶奶说,有苗不愁长。爷爷说,不用十年八载——口气里充满美好的预期。我满嘴里溢出酸味。
人人都说,桃三年、杏四年,摘下果子就卖钱,这说的是杏树、桃树开始结果的年限。
那时的两棵树正青春,似爷爷奶奶正年轻。“夼”(村名)里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三两棵果树,换个油盐酱醋的零花钱。平日里忙着大田的正经事,家里院里的活一早一晚顺手一扫便也做了。杏树省心,见风就长,长势豪横,不知不觉间,一杆子就蹿上了屋顶。钢筋水泥浇灌的平面屋顶,成了后来摘杏的最佳选址。每年春天打打“干枝”,树干、枝条统统打一遍药水,了事。风调雨顺的年景,一树能摘下三百斤的果。果圆,个大,“离核”,甜,名也好听,叫“元宝杏”。
桃树管理得费些功夫。头二年定形、拉枝,接着年年修剪,剪去背上枝、背下枝、残弱枝、狂长枝。奶奶围着桃树转,手不离剪,修枝、抹芽、短截。花开了,得疏花;坐果了,得疏果,除劣保优。十天八日的,还得“打药”。忙忙活活一直到“寒露”节气,桃子才开始熟。桃的名字也甜,叫“寒露蜜”,蜜甜。
奶奶喜花,尤喜桃花,天天看也看不够。雪压枝头、花苞尚未绽放时,她便在树下仰望。看花蕾努力鼓涨,慢慢挣脱霓裳,豁然展开红花一朵。然后,两朵、三朵,五朵、六朵,几十朵。直到奶奶数不过来方罢。终极,朵朵怒放,粉红了一树。
奶奶倚树而坐,飞针走线,绣花绣朵。一不留神,三五朵“桃花”飘下,“绣”进了爷爷的烟荷包……
每年杏花、桃花盛开的日子,上“夼”爬山的、野游的,无意路过的,专程拍照的,无一不与杏花、桃花合个影,留个念。还有靓女帅哥们热情地和奶奶拍合照,谈笑风生,意犹未尽。待走出“夼” 来,回头一望,那一树繁花灿灿的红,宛如西天云霞一抹,含情脉脉,诗情画意,美。
杏北、桃南,说的是杏与桃成熟时的方向方位。
奶奶说:“杏,打树北面先熟。”看看熟了七八成,爷爷便拿了篮子,蹬上梯子,自北往南排着摘。轻摘轻放,万一碰撞破了皮,坏了品相,买家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所以“夼”里人家,十有八九都会编筐握篓,好装果。俗话说,编筐握篓、养家糊口。有的人家,竟发展成了专业户。
山坡沟壑里,柳条墩子密,一蓬一蓬长得厚实。秋天叶子落净了,磨快镰刀,割几捆回家,日头晒晒,跑跑水,等条子变软乎了,就可以拿来编筐握篓了。长形的篮子、圆形的篓,还有见方的筐,里面缝上一层布,厚点的,像从前家织布那种。如此这般地再将果放入,特别是皮薄易伤的果,就安全了很多。
早些年爷爷推了独轮小车进城去卖杏。小车一边压一筐,上百来斤。恰血气方刚,身大力不怯。踏上水泥大道,平平坦坦,行走起来,如草上飞、水上飘,一身地轻。
杏,熟得早、熟得也快。当你发现有几个黄里泛红、红有微黄的,闪光放亮的,包裹着一兜蜜、摇摇欲坠的,甭问,那定准熟了。这时候你得早下手,不然,五天八日,呼啦啦一下子全熟了。刮来一阵风,吹落一地杏,让人招架不住啊。当务之急,抓紧摘果,赶早不赶晚。
这时辰,奶奶装满一篮子,去左邻右舍、亲朋好友、老姐妹们家走动,送些个让大家尝尝鲜。还剩下不少杏,奶奶会拿来切杏片、晒杏干。将杏一掰两半,放在日头下晒干或阴干。数九寒冬、冰天雪地,嚼几片杏干磨牙,岂不快哉。
挨到最后收尾,挂树的杏已熟个透透。“啪”的一声落地,一包蜜飞溅而去,只剩个杏核儿。熟透的杏不好“稳”(放),可以搁冰柜冻起来。过年过节想清清口、息息火时,拿出来放凉水里“缓缓”(泡),等一层冰“缓”出来,细品慢尝,与新摘的差不了多少,仍是甜里带点儿酸。
电视里的养生节目说,南方有个小山村,家家户户餐桌上离不开杏,吃来吃去,竟然吃成了远近闻名的百岁长寿村。后来“夼”里栽树的人家渐渐多起来,杏花桃花也越发地蓬勃起来。
待我再次回老家进“夼”,四面八方花盛开,芳香阵阵扑面来。我迷失在大花园里找不到回老家的路了,多亏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一路杏花落,一路桃花开。爷爷奶奶正仰躺在摇椅里晒暖阳。没有风,小院极静。落花从枝杈间坠下,一瓣两瓣、三四五瓣,轻轻飘落在爷爷奶奶的身上,芬芳扑入二老的情怀……
桃花红,杏花白。
我爱繁花一树,也爱落花一地,更爱果实累累,还有爷爷奶奶的那两棵大树:桃花红,杏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