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书声琅琅的山村

2023年03月10日

□姜德照

我们老家的山村很小,从我记事起,就只有百多户人家。全村南北两条街,东西两条街,南面是山,东面是山,西面是一条小河,北面是门楼水库。村办学校位于村的东北面,学校有围墙,围着一方院子,南北各有一排教室,西面是几间坐西朝东的教师办公室,院墙东是一个篮球操场。那个时候,每天从早晨开始,就有琅琅的读书声从学校里传出来,半个村子都能听得见,成为当时山村的一种别样的烟火气。

据村里的老辈人说,我们村多年来一直被三里五村的人们叫作“文化村”,因为我们村在解放初期到“文革”前这个阶段,出了一大批文化人。有一位读清华大学物理专业的高材生,后来参加了国家原子弹研发事业,当时家里人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只知道每天早晨有轿车接送他;车窗有黑纱遮挡看不到外面,他自己也不知道工作地点在哪,村里人把他看作本地的“状元”;还有几名大学生,毕业后在教育厅、水利厅等大机关以及医院工作,有的当上了副厅长和医院院长,这些人被看成是本地的“举人”;还有我父亲那一批老高中生,有十几位就在周围村的中小学当教师,他们被看成本地的秀才。我父亲是这种秀才,我姑姑也是。

“文革”期间,村里建起了全公社唯一的一所村办幼儿园,还建起了学校,开始叫小学,一共五个年级,老师和学生全部是本村的人,后来从邻村来了一些学生和老师,我们村的小学就开始承担本村的小学教育和邻居两个村的中学教育,进入了最为鼎盛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我正在村里读小学二、三年级。记得那时候,学生在学校上课的时间并不多,见天的不是去上山“挖丰产坑”“挖熟石改良土壤”“沤绿肥”,就是放麦假、秋假和农忙假,把学生的心放野了,没有多少人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反正读完小学读中学,而后就下地参加劳动,没有考大学这一说。可不知为什么,村里的大人还是习惯地叮嘱自己的孩子要好好读书,他们用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得到地里‘拉勾勾铁’。”“勾勾铁”就是锄头,拉“勾勾铁”就是到地里锄地。这与古代人所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以及“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类读书励志的言语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的老农民也不知道孩子的读书目标到底在哪里,只是觉得多读书没错。

当时的社会上也没有统考之类,在学校读完一学期,基本都是老师自己出题考试、评卷,随便给学生个成绩。虽然如此,家里人还是很看重这个考试成绩的。过年的时候,哪家孩子成绩好,家里父母就感觉脸上有光,如果能评上个“三好学生”,绝对把奖状挂在墙上,向来拜年的亲戚邻居炫耀一番。那时候学校开设的课程也比较多,也有美术课和音乐课,只是不经常上,因为就一个老师,忙不过来。这类颇受学生喜欢的课程,能上的机会真不多。我当时的班主任是一位女老师,她给我们上语文课,对说普通话和写字颇为讲究,尤其是练字,写大仿本练字,我写得不好看,常被老师说是“草棍子”字。到了小学五年级前后,国家开始恢复高考制度了,我们村里很多后生都报名参加,这些“文革”期间的中学生,到了考场上面对高考试卷简直是一头雾水。我记得我三爷家的三叔去参加了,回来后跟同学在村里议论在考场上的经历,相互自我解嘲,结果是全村年轻人没一个考上,倒是邻村有一个年轻人考上了,马上就解除了与我们村姑娘的婚约,村里人唏嘘之余,大骂那人是“陈世美”。

那时候,公社也开始有统考了,公社和县里都开始办起了重点班。当时我们参加了全公社每半年一次的统考,是在邻近的林场联中举行的,从小学搬着桌椅板凳到那学校去,要走两三里路。第一届公社重点班,在林场联中封闭学习了几个月,管吃管住。我们班的一个同学被选拔去学习过,说在里面吃的饭是多么多么好,说到吃面鱼,馋得我们直流口水。在小学升初中的最后几个月,为了考县里的初中重点班,班主任把我们学习比较好的十几名同学留下,晚上组织补课,加紧备战练兵,地点就安排在学校南面的大教室中。每人从家里带着玻璃罩灯、油灯和蜡烛,等到八点半村里的“自磨电”(村里自己柴油发电)停电后,点起来,不顾蚊虫撕咬和酷热,比赛谁做题快。有人回家后还会再点灯自己学一会。到了考试的时候,我们都去参加了,没想到,全班就我一个人考进了县里唯一的初中重点班。虽然如此,我们这一级三十多名同学,还是有三人考上了大学,一人考进了中专(小师范),这在当时的三里五村都传为佳话。

后来,村子被划为库区,年轻人可以到城里企业上班,然后在城里安家。有了到城里工厂上班的机会,村里喜欢读书的人就少了,村学校的生源规模就萎缩了,成为单纯的村小学。再后来,由于村里年轻人少,在村里读小学的孩子更少了,孩子们先是并到邻村读小学,而后小学也并到镇里了。只有学校的老房子依旧矗立在那里,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孤独老人,一年又一年,在那里经历着岁月风雨的洗礼。偶然回老家,我都会去看看这荒废多年的小学校,眼前依稀是当年在学校里热闹地嬉戏和琅琅读书的情景,几多唏嘘,几多感慨,更多的是对那段山村读书的别样烟火气的追忆和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