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福

春节期间，有闲集中观赏了几部电视连续剧，其中一部作品有位剧中人，痴迷清朝作家沈复的《浮生六记》，作品随身携带，形影不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出于好奇，我便从书架上取下尘封已久的《浮生六记》，要看个究竟。

在大学中文系读近代文学史时，就知道沈复的名字。明清以来，文坛各种文体竞秀，笔记小说和随笔异峰突起，佳作联袂而出，蔚为大观。清朝沈复的《浮生六记》、余怀的《板桥杂记》和明朝张岱的《陶庵梦忆》，都在近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一直是文人雅士喜爱的闲情妙书，被后人列为“国文珍品”和“案头枕边”书，久传不衰。

即使在当代，《浮生六记》依然不乏知音，据传在香港这部作品一度被学校定为课外必读书。作家贾平凹对这部作品更是情有独钟，并写进了著名小说《废都》中。互联网一时间亦有众多页码和大量言论。

有人将文学称为“人学”，成功的作品首先以生动的人物形象感人，以真挚的情感动人。沈复正是怀着真挚的感情、切身的生活体验，运用生动逼真的文字，将爱妻陈芸美丽而贤惠、通情达理的贤妻良母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成为男士心中向往却难得一见的完美女性形象。

文学前辈林雨堂先生在英汉对照本《浮生六记》的序言中，运用生动而幽默的语言文字，向中外读者介绍陈芸这一典型形象：“芸，我想，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她是我们有时在朋友家中遇见的有风韵的丽人，因与其夫伉俪情笃令人尽绝倾慕之念，我只觉得世上有这样的女人是一件可喜的事，只顾认她是朋友之妻，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请自来和她夫妇吃午饭，或者当她与丈夫促膝畅谈书画文学腐乳卤瓜之时，你们打瞌睡，她可以放一条毛毯把你的腿盖上。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你想谁不愿意和她夫妇，背着翁姑，偷看太湖，看观玩洋洋万顷的湖水，而叹地宽或者同到万年桥去赏月，而且假使生在英国，谁不愿意陪她参观伦敦博物院，看她狂喜坠泪玩摩中世纪的彩金抄本？”

幽默大师的这段生活化的语言文字，是对陈芸形象的艺术再现，进一步让我们领略了陈芸这一形象的可亲、可爱、可敬，不仅感染了中国读者，而且走出国门，进入大不列颠帝国，乃至进入更多世界朋友的视野，领略东方女性的美丽可爱……

沈复在倾情描绘爱妻陈芸形象的同时，也展现了他这位封建社会浪荡公子哥儿形象，揭示了他短暂虚幻的人生，让读者看到了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和社会处境。

沈复，苏州人，父亲沈稼夫为一方名流，颇有社会声望。沈复出生于“衣冠之家”，从小可谓锦衣玉食，读书为伴。长大成人后，供职官府幕僚，风流倜傥，放浪形骸，却一生无成。按照传统观念，他属于败家子，功不成、名不就。

然则“福祸相依”，沈复虽是名门之不幸，却是近代文坛之大幸。他拥有的读书功底，把他一生坎坷起伏的经历付诸笔端，为我们留下了一部不可多得的妙书《浮生六记》，久传不衰；为我们塑造刻画了陈芸这一可敬可爱的女性典型形象，功不可没！

依照当代文学题材分类，《浮生六记》应列为纪实文学类，是沈复一生经历的真实写照，同虚构类的小说迥然有别。沈复的人生传记，不是依照年龄和时间先后，从出生写到离世，也不是截取人生横断面，集中记述和描写生活经历，而是按问题分类：卷一闺房记乐，卷二闲情记趣，卷三坎坷记愁，卷四浪游记快，卷五中山记历，卷六养生记道。分门别类，袒露人生经历和内心世界，全面追忆描述了沈复一生的经历和生活变迁，描绘了他短暂虚幻的人生轨迹，表达了这位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人生观。

婚姻乃每个人的终身大事，婚姻美满，则家庭幸福，正所谓家和万事兴。沈复虽然一生坎坷，但有幸娶了一位知书达理的贤妻，夫唱妇随。尽管他胸无大志又无经济头脑，但有位贤内助，一直沉浸在幸福快乐之中，无忧无虑乐逍遥。

在“闺房记乐”一章

中，他通过自己的亲身体验和感受，淋漓尽致地描写表达了夫妻恩恩爱爱、甜甜蜜蜜的幸福生活。

作家通过形象逼真的文字，全面刻画了陈芸性格鲜明、思想超前、行为独特的新女性形象，她知书达理、浪漫放达，却又不任性，小心谨慎地在封建大家庭中左右周旋。她要看公婆的脸色行事，处处谨慎小心；她思想超前，却时时、事事掌握着分寸，不越雷池半步，不瘟不火，一切都恰到好处，这恐怕是这一女性形象广受男性读者喜爱的原因所在，正所谓缺者为贵。

当然，陈芸身上也有太多超越中国社会伦理范畴的另类思想情感，有时竟然显得近乎愚昧。她不仅主动为丈夫物色意中人，从中牵线搭桥为沈三白（沈复）纳妾，甚而至于为他物色中意的女人却被别人抢去气急而亡，虽然这是陈芸发自内心的真实行为，却令人难以接受，近乎不可思议，这大概就是所谓过犹不及吧！

在“闺房记乐”一章中，另一突出特点是描写闺房情事率真大胆，真情毕现。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化中两性之间的关系，尤其是发生在闺房中的情事，都是秘而不宣，点到为止，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同西方现代思想文化泾渭分明的一点，在文学史上，除了《金瓶梅》和《肉蒲团》以性描写为题材的少数作品外，这是一个禁区。但由于沈复采取了浓而不淡的笔墨，有的地方虽然接近露骨，却植根于深挚的爱情，笔润不愠不火，将真情实感倾注于字里行间，做到了“乐而不淫”，逼真而不越界，从而同随心所欲的露骨描写划清了界限。

有的评论文章对此做了这样的评价：认为《浮生六记》“闺房记乐”这样的内容、这样的笔法、这样的艺术效果，是中国传统文字中的稀有品种，给了尚不愿意完全丧失艺术良心和美德追求的文人有益的启示。

《闲情记趣》一章，这里的“闲情”是沈复针对同功名利禄截然相反的生活情趣的概括和描写，不仅有人物性格的概括和描写，而且揭示了他的人性追求，不以功名利禄为目的，而是富有情趣的多彩生活，一种发乎性灵本真的追求，实现人性自我，重在领略生活的乐趣。沈复童稚时期就痴迷自然万物，富有幻想，成年以后“爱花成癖，喜剪盆树”，以至于由花草的经营推及园亭楼阁的布置、房屋床榻的安排，他总以一颗艺术化的心灵主宰一切，善于观察，巧于构思，精于点化，这恐怕也是沈复与生俱来的文艺基因，也是他之所以能将自己的人生阅历进行艺术构思，创作出《浮生六记》的根基所在。

《坎坷记愁》一章，记述的是由于家庭矛盾，沈复夫妇两次被逐出家门的艰难经历。前后两次被逐出家门，导火索都是陈芸另类的处事方式。第一次被逐的直接原因是陈芸代婆母写信，替公公娶妾受了不少委屈，虽然一忍再忍，始终得不到公婆理解而被迫外迁。这次外迁时间短暂，很快回归。第二次被逐是因陈芸“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沈复不思进取，结交小人，触犯了沈氏家规祖训，让父亲无法容忍。这次被逐，旷日持久，最终沈复妻离子散，陈芸客死扬州，幼子夭折，可谓家破人亡。

陈芸的性格在这一章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她爱丈夫胜过爱自己，甚而为沈复纳妾奔波，物色到了“美而韵”的妓女憨园，却被强人夺去，以至陈芸气愤而旧疾复发一病不起。陈芸的性格，在这一章中得到了充分展现。第二次被逐时，夫妇仓皇离家，经历了雪中讨债和夜宿土地庙等不幸遭遇，充分展示了陈芸任劳任怨，坚韧不屈的另一面性格。恰如沈复所言，“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柔中有刚。尤其在死神逼近时，她依然不改随意缠绵的痴心，令人感慨唏嘘。陈芸虽然一生屡遭坎坷，却不忘沈复对他的知遇之恩，不仅临终时约定来生重逢，而且规劝沈复续弦再娶；她不仅不记恨公婆有生之年对她的不公，反而规劝沈复早日归宗侍奉父母；她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幼小的子女。这些都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这位女性不同寻常的性格和高尚的内心世界。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芸的临终遗言，将其极富柔情的一面，展示得一览无余，尤其是她“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的挚情表白，充分展示了她一心为别人着想的良苦用心，善解人意的一面。沈复得此红颜知己，真乃一生大幸！

《浪游记快》为沈复半生游踪纪实，包括的内容十分广阔。沈复别具一格，他不写景观全貌，不重复别人写过的景观，对一山一水一园一楼只做概貌描述，画龙点睛，并且不人云亦云，凭直觉和主观体味作出独具判断，别开生面。

还有一特点，亦即沈复驻足的多为偏僻荒凉人迹罕至并十分出名的景色，而且厌弃人工雕琢的脂粉气息，钟情自然天成，彰显了他独特的审美观。

《中山纪历》一章，主要记叙沈复在琉球岛上的见闻，记载了琉球群岛的物产和人情风俗。这一章，虽然不及前几章的文字出彩，但对返国途中启航时的五彩祥云、航行中大鱼护航的情景，写得奇幻莫测，可谓神来之笔。大鱼突如其来，不见首尾，暴风雨陡然呼啸而来，又戛然而止，相互呼应，神秘莫测，惊心动魄，令人感同身受。整个这一章富有知识性，尤其对异国风情的描写，令人耳目一新。

最后一章《养生记道》，则专门讲养生，如何延年益寿。自陈芸去世后，沈复大彻大悟，开始研习养生之道，但却没有实践经验和切身体悟，属于纸上谈兵的务虚，同前面几章不够贯通，更缺乏真情实感。因此有人对沈复《浮生六记》的评价是，前四章细笔描写、发乎性情的独抒己见和幽情雅趣少了，代之以过程记录，缺乏让读者感同身受、令人怦然心动的艺术力量，进而得出结论说后两章是伪作。但笔者认为，一部作品前紧后松，甚至龙头蛇尾有多种原因，其中有作家的主观原因，也有题材局限的客观因素。具体到沈复的《浮生六记》，前四章都是作家的亲身经历和体验，后两章则作为间接素材，至于“养生记道”，更是没经过切身体验和感受的纸上谈兵，因此谈不到情真意切，不见作家一贯的潇洒飘逸的文采和灵气，实属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