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著文慰寂寥

——话说张旭

2023年02月17日

□卢万成

我和张旭共事五年,时间可以说不短了。他既为创作室的主任,而那时的创作室刚把房子调给白鸥文化公司了,那一年的时间里倘使开会议事都是在老张旭的家里。每逢开会,当然大半都是讨论剧本之类,烟或者茶是频频伺候的,而且事事精到,不肯马虎。如果是在冬天,雪深挚友稀的日子里,则是一壶浓茶,就自己盘着腿坐在炕上。他家住在葡萄山,独门独院,院内有个葡萄架子,我记得还有个东厢房。等到我们开会都聚在他家里的时候,他已经搬到楼上住了。但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中期的时候,烟台的楼房都还有炕,可以生炉子。老张旭守着炉子,脸上的筋肉拉得很长,望着窗外的雪,样子有些呆然起来了。他有点像是个典型的旧文人,傲慢而又胆小,如果惦记起酒来,他的目光就闪亮起来了,喝着酒,琢磨些戏词儿,也诌两句古诗,平仄是极其讲究的。我记得我们创作室的一位先生和了他的一首诗,那意思是很好的,却因不合韵律,被老张旭尖刻讥讽,争吵起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看见我在笑他们的迂腐,他便拱手道:每念至此心伤痛,愧将年华付东风!

爱烟爱酒,恨人穿凿,是张旭终生的癖好;而且烟必琥珀,酒必顺德。我们都讥他是拿了这两家的回扣。明朝张岱云:人无癖则无以交,以其无真情也。张旭癖于史书,癖于戏剧,癖于烟酒,并一往情深。治戏则不敢有一字讹,倘听人误读,也不管人家面子是否端得下来,总要婉转正音;那么喝酒呢,每每都要兑点白开水,说是这样杀头就小了。张旭从来就不吸带过滤嘴的香烟,他抽琥珀,是没有过滤嘴的,也就是很不怎么样的那种。他说他从上世纪50年代就抽琥珀了。我知道琥珀烟在上世纪50年代可是很了不起的高级烟呢,虽然后来这个牌子倒了,但是老张旭依然乐此不疲。他说这和我们交友一样,不能欺贫爱富,要从一而终,直到将近上个世纪末,他患病之前吧,仍然抽琥珀烟。他抽烟是极节省的,每抽一支都要把烟蒂续接起来。你说他会过日子吧,他却是个很不在乎钱的人,说好东西(尼古丁)都在这烟蒂里呢!就这样长长地吸、缓缓地吐,倘使蚊虫嘤嘤飞过,便定定地看着,是否做白云野鹤观也未可知,总之脸上不似平素的阴沉与呆板,显然有些生动气象了。

老张旭虽然是剧作家,却无才子气;虽然饱学,也没有学究气。但是时间长了你就会觉察他有点方巾,多少是带了些酸腐气的,见了人问过贵姓之后,还要缀上句:敢问台甫?于是就会引起人们笑谈一阵。有时候我开始怀疑他这样做可能是故意的,是为传统礼节的遗失而惋惜还是凭空来卖弄些学问抑或自嘲一番也未可知。通常老张旭总是扶筇独行,高昂了头颅,冷着面孔,腆着肚子,仿佛很怕那点傲慢在街市上失掉了似的。他的腿有点毛病,刚入40岁就拄了拐杖了,这当然是“文革”留给他的记忆,但是老张旭从没为这样的一条腿而抱怨什么,他说过去的恩恩怨怨不值一提。我想他这么磕磕绊绊倒也误不了治戏,而鼓吹戏剧倒是第一重要的。然而手却不那么灵便了。他的右手拇指曾被掰断过,写字的时候不住地颤抖。张旭的字是大颜,欧柳颜赵的颜是他的首推,言必称大颜。有人索字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但是手指却经常不听使唤,说是“腿瘸犹行路,指残为字难”哪!

虽然手指有残,却又酷爱书法,但是据说他的书法一般。张旭少年即临池学书,应该是个很聪慧的人了,读抗日小学的时候少小离家,后来字虽常写,多为实用;虽然高古,终是没依规矩,只见个性,不见古人。我偶然想起唐朝大书法家张旭——他们的名字只字不差。那个张旭是见公孙大娘舞剑而草书大进,那时我们都戏弄他是见了两蛇相斗——二龙戏珠呢。他说他是看见老婆搓草绳,搭在葡萄架子上,老枝蟠虬,于是书法就越写越好。但是老张旭很严肃地认定自己的诗与自己的字是好的,是不亚于他的治戏之功力的。每逢吟咏,一首既成,雅兴上来,就呼人笔墨伺候,写完了就不声不响地随着盖一方印,那印——他叫撮儿——上面的篆文是——小沛张旭。他是江苏沛县人,汉刘邦的老乡,所以自称小沛。这老先生若早生两千来年,或许能弄个一官半职的呢,但是就凭了他的这份个性,也难免不受几口鸟气。

不但治戏,也写诗著文,也编辑,也校对,也茶也酒,神采飞扬的时候也牛哄哄。但是他大多时候是个谦虚的老头,即使酒后话多,也不至于腾云驾雾。六十多年前由他执笔的大型戏曲《郑盈盈》不但成为我们国家的保留剧目,而且当年一直演到北戴河。“文革”后他又陆续写了大型戏曲《张飞敬贤》《雄风祭酒》等,这些剧目都在全国有很大的反响。曾是专业剧团导演的老张旭六十年来笔耕不辍,除去诗文等外,单是剧本就有20余部。作为一个只读过五年小学的人来说那是太不简单了。刻苦自学,日积月累,风风雨雨几十年,热则挥汗如雨;冷则呵气为冰,埋头折肱,治戏著文,非一朝一夕之功,非举手投足之劳;一斧一凿,一涂一抹,甘苦寸心知,寸心知甘苦!我曾经想,像他这样字斟句酌苦作苦吟,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形同桎梏,在一闪而过的戏曲演出中究竟能觅得几多知音?这是大可怀疑的事了,而他却坚持不懈。有年轻人登门拜访,他就有点好为人师起来,指点增删,以至抄写豢录,都肯做得下来,但是决不受人一钱,决不张扬于肆。有时啜人杯酒,来日必有回报,曰:来而不往非礼。总之张旭算是个很典型的文人脾性,说话说到激动的时候眼泪自然就流下来了,文人自有文人的弱点,倔和傲是他的弱点,据说年轻的时候还有点狂,我们共事的时候他已经不狂了,但是益发变得倔犟。我们创作室当时因为这个主任,仗着他是个内行,于是有了许多顺畅的事;也因了他除了创作之外、对于什么他都是个外行,于是也有了诸多不顺畅的事儿,总而言之成也张旭败也张旭。写介绍张旭的文字难免挂一漏万,难全其貌,果真这样,则只有——

张旭者,江苏沛县人也。腿疾且跛,断右手拇指;性倔,嗜烟酒。工诗词,尤工戏曲。每扶筇跚跚而行,以筇杖点击人生,叩问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