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

戏剧在柳杭历经数代上百人传承，脉络清晰，长演不衰，实在是因了他们热爱传统文化的初心不改，把其奉为精神图腾，喜欢源于实际高于生活的舞台表达，契合民众抑恶扬善、诚实守信、忠孝仁义的精神追求。这里的文化沃土，孕育了一代代忠于梨园的仁人志士，近百年以近百部戏剧，为传播多彩的文化艺术作出了贡献。更有7位佼佼者，由此先后进入招远、烟台乃至更高层级的文艺院团成为骨干或领导。凡此种种，多地难见。

柳杭村位于招远西部著名的灵山坡东约5里地的地方，有330多户人家，是这个区域十多个村中的大村队，更是久负盛名的京剧村。上世纪初期、中期，我二姑、二姐先后嫁到这里，此后这村的戏台下，就有了我的身影。戏台扎在村南，坐北面南，台面约30平方米，台板高起地面1米半，天棚由4根立柱凌空飞架，棚子的东、西、南三边用金黄席呈弧形扎制，下挂红沿帘，加上各色天幕、边幕和前幕，典雅又气派。每次演出，场地前面总会被人们老早搬来的大小板凳及碎石抢占。我那时倒是不用固定座位，或趴在台前看演员漂亮的装扮，或到右边看敲打的锣鼓，或到台板下透过缝隙仰看演员脚上的厚薄不一的靴鞋，有时还到后台边扒缝看演员为何总把刀枪放到出口的门帘后……就这样，我怀揣着诸多疑惑，却又充满欢乐，开启了青葱无忧的年少时光，至今年久岁深，仍有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故多次重返柳杭及林家、丁家等采访乡亲，便有了下文。

五代传承梨园情

柳杭戏，始于上世纪30年代初，首倡者为刘贤庆先生。他居村务农，眼界宽泛，处事畅达。一年正月，他和伙伴们外出看光景，偶见京剧特别喜欢，突发奇想：“咱也能演，自演自看。”众人应和，于是各自记住喜欢的角色，回村几经演练，从此留下了根。最初他们主要演折子戏，如《战宛城》《真假李逵》等。村人第一次听到悦耳入心的京腔，见识到绚丽多彩的服饰，欣赏到风姿绰约的表演，精神为之一振，欲罢不能。此前烟潍公路开通，北上南下的名伶途经烟台码头，必经招远、莱州沿海重镇，多有驻足授艺。柳杭得风气之先，由奇想变为行动，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代传人是刘锡伯。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把演出办得有声有色。他每年冬天发动青年参加排练，不久，饰兵卒者手握刀枪，若只绕台一圈嫌太少；当主角的或短装或长靠，越演越求高水平。“一人登台全家光荣”的京剧之风吹进众多家庭，全村羡慕能唱戏的人。那时演出的剧目有《下河东》《八大庙》《大劈棺》等。村人刘连胜在上海京剧团跟包，记性好熟戏路，又为之导演《白水滩》《二龙山》《四杰村》《长坂坡》等传统武戏，丰富了戏目。刘连胜还从上海弄回许多成套的二手戏装，满足了演出需要，此举实乃雪中送炭，难能可贵。过年从正月初二下午一口气演到二月二，七月十五小农闲时又演几天，俗称“晒戏箱”，还常去就近的蚕庄、丁家庙会演出。

有一年排《战宛城》，其中有个环节存在疑问，刘锡伯步行往返70多里求教演过该戏的界河一村未果，便留下看其演出暗自记下关键内容，回村排演成保留剧目，其严谨态度可见一斑。一次刘锡伯牵毛驴往自家3里远的石鼓山地送粪，一路皮黄腔唱个不停。待返回村头，发现驴驮的驮篓粪满如旧，才回过神，竟忘了倒掉，驴跟着他白白跑了一趟，至今传为美谈。他的大女儿嫁到林家村后，亲家邀刘锡伯相聚，他席间说戏引来不恭非议，不欢而散，此后便久未与之来往，村人说刘先生是舍了亲情维护了京剧尊严。

1956年刘锡伯过世，人们晚上去村北土地庙为之祭祀，开始时单人依次施礼跪拜，接着2人乃至4人同时进行。因自愿加入的人排队排到了村南，用时太长，只好安排多人一起施礼。白天殡葬更是万人空巷，人们纷纷挤入队伍送刘先生最后一程。场面之宏大，他的孙辈刘建亭、刘建禄也始料不及。1996年，心怀乡贤的柳杭“两委”和戏协，仍感念刘锡伯曾为柳杭戏的打下深厚群众基础，使柳杭声名远播，遂向其老宅敬献牌匾称“纪念京剧元老刘锡伯先生诞辰105周年——弘扬京剧 源远流长”。也许，这是中国最基层领导组织的纪念方式，是百年来人们仍想着京剧老人、笃爱传统文化的生动例证。

如果说前两代人把戏剧植根又育壮，第三代的张守鹏，则在上世纪60年代将乡村戏剧推向了新高潮。张守鹏曾在哈尔滨市京剧团演了6年工花脸和老生，后因饭量大吃不饱辞职回村，接任了领班。他和村里的京剧爱好者开阔思路，请掖县（现莱州）戏包单晓山、名票王秉桓，帮助排演《蝴蝶杯》《拾玉镯》《临江驿》《盘丝洞》《红娘》《北汉王》《铁弓缘》《武家坡》《大登殿》《白马坡》《孔雀东南飞》《穆桂英挂帅》等传统京剧。加之张守鹏、刘宝魁、王辉亭、刘建浦、刘庆吉、王俊亭、刘京本等倾情演出，轰动半个招远。年轻的刘建美也成为该村第一个文武兼备的女旦角，为人称赏。后又增加了抗日和解放战争题材的现代京剧《雪岭苍松》《黎明河边》和吕剧《三世仇》等。

其间张守鹏饰演因掩护八路军战士遭毒打的父亲，年仅13岁的儿子张兰亭见父“惨状”竟心痛得真的失声痛哭。后16岁的张兰亭又在《红灯记》中饰演鸠山，与饰演李玉和的王玉增演绎得有模有样，观看者啧啧称赞。

上世纪70年代后，王辉亭、刘洪章成为第四代传人。他们紧跟形势学演样板戏《红灯记》《海港》《智取威虎山》，王俊亭、刘洪玉、王玉增、张兰亭、刘建美、刘常浦等作为主要演员，给十多个村庄送去了欢乐。随之加演学大寨、计划生育类的小吕剧《队长嫂》《都愿意》《半边天》《审椅子》《三定桩》《半篮花生》《小保管上任》等，并多次参加镇、县直至烟台市的汇演，均获奖项。刘建风、刘华梅、张兰亭、刘建美、刘吉芳、刘恩恒、王玉增、刘先本等男女青年，白天“学大寨”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则踊跃排演节目，成为不可或缺的生力军。1975年演出《智取威虎山》时，本来饰演栾平的丁仕君当兵去了，于是让从东北回村不久的十八九岁的刘恩恒顶替，刘恩恒怕演反派人物影响说媳妇不想干，后勉强接受，结果演得人们叫好，后来又参演了《追报表》，参加了县汇演，还被县化工厂招工，不但没影响形象，反而很快找到了媳妇。其间刘建风、刘华梅也作为文艺骨干，被招进县农具厂、邮政局，端上了“铁饭碗”。

上世纪90年代后，村人盼望百花齐放活跃生活，刘洪章排演了“文革”停演多年的《乌盆记》《白马坡》《打龙袍》《打渔杀家》《寇准背靴》等传统京剧，大显老生功底。他曾在1959年25岁时，与灵山公社修配厂的林宝芳合作，参加招远县汇演《武家坡》，由此被破格选入县京剧团演老生，主演过《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失·空·斩》等多部戏，全村为之骄傲。后他嗓子变声转行县交通局，退休回村又上舞台。

第五代的接力棒交到了张兰亭手上。2000年前后，为突出弘扬时代风尚，倡导公德善举，张兰亭等人在前段基础上，又编创了吕剧小品《通街之前》《红旗渠上》《红高粱》《都有情》等，演出水平可圈可点。当下，已从教师岗位退休、有50多年“艺龄”、曾被省文化厅授予农村文化人才称号的刘建美，与李宝山、刘杰学、刘先本、刘乃群等骨干，仍活跃在舞台上下，并吸引村外的灵山沟金矿、丁家、牟家、坡石山及辛庄的票友参加，檀板弦歌，声腔朗朗。

戏剧在柳杭历经数代上百人传承，脉络清晰，长演不衰，实在是因了他们热爱传统文化的初心不改，把其奉为精神图腾，喜欢源于实际高于生活的舞台表达，契合民众抑恶扬善、诚实守信、忠孝仁义的精神追求。这里的文化沃土，孕育了一代代忠于梨园的仁人志士，近百年以近百部戏剧，为传播多彩的文化艺术作出了贡献。更有7位佼佼者，由此先后进入招远、烟台乃至更高层级的文艺院团成为骨干或领导。凡此种种，多地难见。

倾情讴歌新时代

进入新世纪前后，村里排演多场戏剧颂扬新时代，参加多层级汇演广获好评，不再赘述。2016年5月他们创演的吕剧《爱在人间》，在本市和烟台大剧院上演，2017年7月又在央视戏曲频道播放，引起媒体广泛关注。

事情起自1996年，柳杭有位孤寡老人刘胜兰，20年靠拾荒卖废品捐款十余万元，资助上百名贫困学生。其间老人荣获“第四届中国消除贫困奖”“感动中国2013年度人物”“山东省道德模范”“全国最具爱心慈善模范”等多项荣誉，2016年1月享年93岁离世。其事迹引起社会强烈反响，更感动着众乡亲。23岁入党、时已64岁的张兰亭，和76岁的退休教师刘庆吉不谋而合，为之编演吕剧，让其“室内开花香天下”，弘扬大爱正能量。

刘庆吉写剧本，他的儿女们看后觉得简单，又请丁家编剧丁福斋加工。刘庆吉发动自己当年的学生捐款17600元，张兰亭发动村民演员集资8500元，招远市委宣传部、蚕庄镇党委给予创作奖支持，用作购买音响、布景、字幕机等装备的费用及演出费用。饰演刘胜兰的张兰亭，早在2008年做了胰腺引流手术，当年又两次因心肌梗塞就医，2013年又因十二指肠癌做了切除术，身体刚康复，却勇挑主角大梁。饰演护士和卖报人两角的63岁的刘建美，本在济南照料外孙，为此另请保姆赶回排演。时年83岁的刘洪章、刘常喜等老街坊，每次演出都跟着团队搬道具、拉幕布……该剧从村演到玲珑镇、招远城演出达20多场，广传刘胜兰的大爱精神，感动千万人，众人也为村人的无私演出竖指称赞。已担任柳杭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主任的张兰亭近日说：“我们村传统文化底蕴丰厚，我们要发扬光大，促进全村振兴。”

柳杭有戏，因有仰望北斗、敬恭民意的历届领导、头人先生，也有甘愿奉献、助人成事的名伶好角、善举村人。是他们，为数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一方民众，丰富了精神生活，助力了文化自信，值得我们永远纪念。正是，时代造就人间美，柳杭有戏传百年。

回想当年对台戏

上个世纪的30年代末，柳杭、林家曾唱过对台戏。当时好角云集，让广大民众过足了戏瘾。

当时丁家庙香火旺盛，会首丁家和就近的柳杭、谚后村，在丁家河南岸合建戏楼，每年正月和七月十五庙会期间，联合擅演京剧的林家等村抓阄儿轮流唱戏，丁家演蹦蹦戏《铡刘成》《小寡妇上学》等，柳杭演京剧。

有一次林家抓了空阄儿，但想在对面另扎台演出，丁家为扩大庙会影响同意。柳杭由刘锡伯带领，自然扛起京剧“对台”的重任，演出《八大庙》《战宛城》《溪皇庄》《鸳鸯楼》《真假李逵》等。林家林宝通和林青山、林兴奎、林风宝等全力以赴，又邀请招远前康家康永禄、司鼓原家沟原一增等老先生，出演《八大锤》《华荣道》《逍遥津》《上天台》《陈州放粮》等。周边众多商贾闻风而动，西部朱桥街上的火烧铺、东南部梧桐夼村的小摊点，及其卖山货的、卖糖果的、卖甜水的林林总总，早早赶来凑热闹。

南北戏台隔河相对，各路角色尽显其艺，既具唱念做打四功的规范程式，也有身眼手步五法的随性发挥。观生行，马派仙风道骨，余派字韵清醇，谭派朗润大方，高派高亢冲霄。看旦角，梅派雍容华贵，程派哀婉恸凄，尚派爽快俏丽，荀派清丽风流。见净角，黄钟大吕，气势磅礴。瞧武行，行踪麻利，英俊潇洒。各自琴师托腔保调，司鼓紧控场面节奏，文戏武戏戏戏精彩。台下，几十村数千爱好者蜂拥而至，看对台戏不怕“对台大”，乐看武戏向南挤，喜欢文戏拥北岸，文武兼看立中间，丁家河滩连续几天人山人海。两台大戏对唱，各家唯恐有失，时时处处要好，大大提升了演艺，可谓有序竞争，彻底娱乐了民众，堪称招远头号新闻，至今被上了年纪的人津津乐道。但愿此事能入史册，毕竟，记忆有失，纸寿千年，唱对台戏这一文化现象，在胶东地区也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