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饺子

2023年01月06日

□衣英武

上世纪70年代,生活窘迫,一年很难吃几顿饺子。印象里,几乎是清一色的地瓜,玉米饼子,再熥一砂大碗白菜。母亲偶尔包顿饺子,也没有肉,抓一把虾皮,清贫的生活就有了个鲜味。虾皮饺子个头很大,像极了现在的小蒸包。当时一家八口,加上年迈的奶奶,精明能干的母亲包九个人的饺子,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饺子终于下锅了,我站在炕上,趴在房门的门框上,探出头往灶间看。挂在门框上的煤油灯,橘黄色的灯芯跳跃着,母亲的身影在蒸汽里忙碌着,灶间的火映红了父亲的脸庞。

饺子出锅了,母亲打出一碗,放在堂屋的桌子上供奉祭祖。然后姐姐哥哥开始往小炕桌上端饺子,等所有人上炕,父亲把供奉的饺子先端给奶奶,我们才敢动筷子,迫不及待地吃饺子。

吃完饺子,摸着鼓鼓的肚皮,我怅然若失,不知道下顿饺子会是什么时候。

艰苦的岁月,一天天过去,我们弟兄也相继结婚成家。

过年了,五个儿子,五房媳妇,还有侄子侄女,一齐涌上这三间农家小屋。

大年三十,吃过午饭。酒足饭饱之后,父亲抱着、背着、领着侄子侄女,去大街上买糖球,看打锣鼓。街坊邻居与父亲寒暄:三叔,北京的、济南的、青岛的都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都回来了!”父亲忙不迭地应承着。喝了酒的脸红扑扑的,父亲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始终洋溢着笑。

我们弟兄五个,在大哥的指挥下,分工明确,有打扫院子的,有往水缸挑水的,有贴对联挂灯笼的,忙得不亦乐乎。

五个媳妇,争先恐后,摘菜的,改刀的,剁饺子馅儿的,和面的。末了,这个问母亲饺子馅的咸淡,那个问和面的硬软。所有的环节都需要母亲把关。母亲俨然一个大管家,乐颠颠地找红枣和硬币,把美好的愿望包进饺子里。

夜幕降临,窗外的鞭炮声不绝于耳,礼花绽放,把小山村的夜空装点得五彩缤纷。三间农家小屋,十多口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饺子,看春节晚会,其乐融融,欢快的笑声在空气里震颤。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持续了四五年之后,远方的哥哥可能考虑父母年事已高,也可能嫌弃农家小屋的拥挤,抑或是忙于自己的事业,总之过年很少回来了。母亲一边剁着过年的饺子馅,一边嘟囔着:“不回来拉倒,清闲!”一边背过脸去,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只是父亲很少去大街上凑热闹了,也不去看打锣鼓了。坐在老屋的门前,晒着太阳,打着瞌睡,不时地瞟一眼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经常去市里开会办事。办完事我很少留在城里吃饭,顺道回老家,先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母亲我要回家吃饭。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抑制不住兴奋:“想吃肉蛋饺子还是三鲜的?”

推开街门,透过窗户,母亲不是在炕上包饺子,就是在灶间下饺子,父亲坐在灶间烧火。

两碗饺子下肚,母亲又把一碗饺子推到我的面前,幽默地来一句:使劲吃,又不用拿饭票……

大大小小饭店的饺子吃过不少,但总吃不出母亲包的饺子的味道。

有一次我试探着问母亲:妈,我经常让你包饺子,你就不嫌费事麻烦?

一向强悍的母亲,少有的温和,幽幽地说:儿子想吃饺子,不费事的,打个电话,一会就包出来了。

这样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续到2015年,父亲去世了。在老家的三哥商量我,母亲年龄大了,腿脚也不方便了。以后回来,喊上母亲,一同去三哥家吃饭。

三哥家离母亲的老屋很近,在一条大街上,隔几个胡同。三嫂调好饺子馅,和好面 ,端上炕,也不再征求母亲面的硬软、馅的咸淡了。

母亲赶忙洗了手,刚要擀皮,侄女让母亲去吃橘子。母亲又要往篦子上拾饺子,妻子劝母亲去看电视。

母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眼神忽地黯淡下来,坐到沙发上,呢喃着:老喽,老喽,不中用了……

然后把头深深地埋在两手之间,一言不发。

吃罢饺子,我喊母亲一起回老屋午睡,母亲的眼神,刹那间有了光亮,迅速下炕穿鞋,然后拉着我的手,往老屋走。

一路上,母亲的话也多了起来,对我嘘寒问暖。也不再拘谨,尽情释放母爱的天性。到了老屋,我脱了皮鞋,褪了西装,躺在炕上,像是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抱,踏实温暖。母亲赶忙打开衣柜,取了床干净的被子,亲切地唤着我的乳名,给我盖上。然后坐在我的身边,轻轻的拍打着,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时候的歌谣。

年过半百,还能躺在老家的土炕上,像小时候那样,母亲给我轻拍被子,哼一曲催眠的歌谣。眼泪禁不住顺着脸颊无声流淌。怕母亲看到,赶忙扯被角遮住了脸。

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睡梦中,我仿佛又看到那盏挂在门框上的煤油灯,蒸汽里母亲忙碌的身影,还有满桌的虾皮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