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耕
在东山,没有哪种草木能比堇堇花(也有人叫它菁菁花)于朴素中更显典雅和高贵。这是我自己给它的定义。因为在我所熟识的野生草木中,除了那些高大需要人们仰视的青松与刺槐,其他大都在这片古老的山坡上,紧贴着泥土发芽、开花、结籽,没有粗大的根系和坚硬的茎秆可抵御风雨侵袭。
粗莽的山风从每年的大雁南飞开始,直到来年刺槐花开放之前,大半年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毫不吝惜地吹打着那些柔弱的小草。刺槐花的馨香从山谷里翻过山梁,刚让山风学会了温婉,雨季就悄然来临。密集的雨点时不时地从天而降,夹杂着泥沙的雨水从山顶上顺势而下,一遍又一遍地从小草的身上碾过。堇堇花就在这风风雨雨中,一次次脱胎换骨。
早些年,东山就没有寻春这一说。每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父亲在田野里弄响锄镰锨镢的时候,我就知道春天信步走来了。父亲使唤着牛,也使唤着他自己,忙于翻地、耙地,我们则在不规则的梯田上爬上窜下。坡堰上的堇堇花就在我们期盼的目光里、在清脆的牛铃声中,贴着地表生出新绿。起初是一片、两片,到了七八片叶子的时候,一根根长长的花梗就托起豆大的花苞,从叶子中间伸向空中。不出几日,花朵竞相绽放,簇拥在一起,像一支支别致的玉簪竖置于碧绿的翡翠底座上。
在我爷爷那本弥漫着中草药香味的药书上,它不叫堇堇花,也不叫菁菁花,而是叫紫花地丁。可在这里繁衍生息了几百年的山里人,却从未因它治好过人们的病痛、拯救过性命,而使用这个高端的称谓。即使它花瓣凋零、结荚打种,直至形容枯槁,人们仍然喜欢以它花朵的名字称呼整个植株,无论春夏秋冬。不管是堇堇花,还是菁菁花,相比于蛤蟆草、地豆子等生硬甚至有点儿粗俗的叫法,这个名字本身就自带一种无法掩饰的高贵与典雅。
我大约能猜出人们为什么叫它堇堇花了!一阵微风拂过,一簇簇堇色的花朵袅袅婷婷,宛如一群换上春装的山村少女,在温煦的旷野上摇起优雅的舞姿。往日里宁静的东山,在它们的映衬下,顿生出一种神秘和浪漫的迷人气息。
我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在人畜劳作停歇的间隙里,男人们通常会揞上一烟锅旱烟末或卷一根纸烟,点燃,边欣赏着烂漫的堇堇花,边咂摸着隐藏在烟末里的春天的滋味,悠然地吐出一串串烟圈。女人们则在地头的石缝间,找寻可以入口的野菜。
我也记得,有一次,调皮的弟弟悄悄地采下一支堇堇花,当作玉簪偷偷地别在姐姐的头发上。姐姐察觉后,不但没有拒绝,反而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羞涩从她的腮边稍纵即逝。那份含蓄的娇羞,宛若她头上那支堇堇花似开未开的花蕾。姐姐早年辍学,帮多病的母亲操持家务,那时她早已出落得像堇堇花一样,朴素之中透着一丝坚忍不拔的俏丽。姐姐也掐下几支来,分别插在我和弟弟蓬乱的头发中。我俩不伦不类的模样,瞬间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
“唉,小姐身子丫鬟命啊!”至今我也没弄明白,当年母亲欢笑过后发出的那一声叹息,是对着满坡的堇堇花说的,还是对着姐姐说的。
料峭的寒风退去,春落夏启,大多数植物的花瓣在日渐丰裕的雨水下化作春泥,并未留下半点来过的痕迹。早开的堇堇花却在花落之后,结出一个个长圆形的果实,谦逊地朝着泥土颔首示意。此时,娇嫩的花梗已变成了坚挺的果柄。而那些果实之间,仍有些许迟来的小花依次在晨露中悄然开放。花梗挑起堇色的花儿,果柄托着浅绿色的果实,束拢在一起,更像是老奶奶收藏在妆奁里偶尔示人的花色玉簪,美不胜收。
数十年过去了,我很少有机会在东山的怀抱里,再次感受堇堇花的一颦一笑。但每次在他乡偶遇堇堇花,我都会在片刻的记忆中,回想起儿时它在山风中摇曳的身姿。
那天,在城市的街边花园里,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片怒放的堇堇花。其青绿中略显娇嫩的叶片,仍然像在山里一样矜持地铺展在地面上;盛开的花儿全都向地面低垂着,却又将花瓣朝四面八方张开,像极了初次步入城市街头的我,怯懦但又充满好奇。
我应该感谢那些把它们从深山引入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是他们让这些乡野的花草在这片纷繁的世界里扎下根系,展叶开花,为人们送上一帧别样的风景。我想,它们也一定能很快适应这城市的日月吧?因为我从路人欣赏它们的目光中,看到了它们开满山野,也开遍城市各个角落的素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