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德照

那还是我在福山中学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这些学生去县（福山区即当年的福山县）聋哑学校参观。这个学校里都是有残疾的聋哑学生。俗话说“十聋九哑”，也就是说，凡是有语言障碍的人，绝大多数听力上也会有障碍。当了解到这些以后，我们在震惊之余，也感到十分地心痛。

走进校园，我们看到这所学校的学生们穿着色彩鲜艳的新衣服簇拥在大门口。他们好像很惊奇、很兴奋，在那里招手、跳啊、吆喝着，我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突然，身边的一位同学用胳膊拐了我一下说：“看，那个聋哑女孩在跟你打招呼呢！”我扭头一看，在欢呼的人群中，一个个头略高的女孩翘起脚对我挥动着双手，嘴里咿呀地说着什么。她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淡色的衣服，头上是两根翘起的小辫子，眼睛大大的。我认出她来了，这不是我们村那位驼背大叔的女儿吗？

在我的印象里，那位驼背大叔也就四十岁左右，个头不高。他的驼背程度比电视剧《刘罗锅》里的刘墉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依稀记得这家人的房子坐落在老家村里的中间位置。他的妻子话不多，他的膝下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还看过他在生产队推车送粪的情形：他瘦小的身体低下去，双手握住手推车的车把手，车畔（肩带）搭在脖子上，深深地勒进他脖子的肉里。他双腿吃力地站起来，驼背与车子在一个平面上，缓缓地往前挪动……即便身体不好，他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与生产队的其他男劳力一样劳动，才能撑起这个五口之家。

那时候，我从村西头的父母家走到村东头的奶奶家，经常从他家门口经过。他家的街门经常是敞开的，街门旁是猪圈，驼背大叔的母亲或妻子出来喂猪的时候，聋哑小姑娘也常跟着帮忙，难免打过几个照面。但我从未去过他家，甚至从未与他们说过话。这也许是因为这家人在村里挺特殊，也许是因为我在村里生活的时间太短。依稀记得家人说过，驼背大叔早早地就去世了。

驼背大叔的这个女儿是天生聋哑，乡亲们每次看到她，都替她感到惋惜。我没想到，那天她在人群中认出了我。那年月，离开家在县城读书，心中会有背井离乡的感觉，此时“老乡见老乡”，难免会“两眼泪汪汪”。聋哑妹妹当时心中应该是很开心的，她肯定是知道我这个同村哥哥的名字的，只是因为语言上的障碍，无法喊出来而已。可是她的热情却没有得到我的回应。那时的我，假装没看见她，漠然地跟随着同学往前走。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那么灰溜溜地逃避聋哑妹妹的招呼，大概是怕与一位残疾女孩有关联，周围的同学会开玩笑、奚落我吧？反正在那一瞬间，我选择了逃避。就在我走出很远后，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我远远地看见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看到了她那双漂亮眼睛里，满是失望的眼神……

从少年到老年，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村里的消息越来越少，很多记忆都如流水般逝去了，当年的那个情景却经常在我的记忆里闪回。每想起她一次，我心中的愧疚感就增加一分。假如当时我能大大方方地回应她，与她有一次他乡相遇的寒暄，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沉重感了。当时的她，是一位10多岁的小女孩，而我也是一个刚上初一的10多岁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