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发利
我,一只邮筒,每天站在这街头。有多少年,我已记不清。
刚来时,我浑身上下是崭新的绿,闪着光鲜的亮;而现在的我,已打上了岁月的印记,有些褪色,有些疤痕,如青葱少年变成人过中年。以前,我身上还被人喷过小广告,至今仍有擦洗过的痕迹。这是难免的,就像衣服穿久了总会脏,需要经常洗一洗。
这里是闹市,于我却有些格格不入。我总是寂寞清闲,每天看着人来人往,却很少有人看我一眼。或许我的模样多年不变,大家已经熟视无睹。在这里,引起关注的总是新潮和时尚,我又怎么能引起大家的兴趣,让大家兴奋呢?
我是在等拿着书信的人。刚来的时候,我每天等到的人很多,人们把一封封书信投进来,哗哗地堆积在我的身体内,像落雪一样,厚厚一层,然后会有邮递员从我这里取走,顺着信封上的地址发往天南海北。
后来,来找我的人慢慢地少了,越来越少。
今天,有谁会拿来一封书信呢?眼前的人,除了那些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学生,很少有人拿着书,更别说一封书信了。人们手里拿的都是手机。
拿着手机多方便,可以边走边打电话。还有短信、微信、QQ,可以视频聊天,没有时间和距离的限制,而一封信前后要多少天才能到达啊。
我问自己:是不是该退休了?离开这个地方吧,这里很拥挤,地段价格也很贵,或许有更重要的用途。
可是,我又一想:能离开吗?万一我离开后,来了一个人,很可能是一位老人,或是一个孩子,或是其他什么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需要来我这里寄一封信;抑或是一位外地的旅游者,想从我这里寄一张明信片给自己。如果找不到我,他们该有多失望。
于是我对自己说,不要离开。虽然很多人不需要我,但哪怕只有一个人或只是一次需要我,我都不能离开。我不能让任何一个看起来微不足道、像我一样平凡和渺小的人失望。我可以空等,但不能让来找我的人空跑。
其实,我并不寂寞,也没人催着我离开。我有两位同伴,每天见面,亲密接触。一位是环卫工人,他每天都会擦拭我的身体,及时清理我身上的灰尘,让有些陈旧的我一直干干净净;还有一位邮递员,他每天都来,打开我的一扇窗口,看里面有没有投进来的书信。大多数时候我的身体里是空无一物的,但每天的擦拭和打开必不可少,就像日出日落,是每天必然要进行的。
当环卫工人早晨擦拭我的身体时,我总想,今天会不会接到书信?环卫工人大概也这么想。
当邮递员打开我的窗口时,我竟有些莫名紧张。我很盼望他能从里面掏出几封书信,哪怕只有一封。看着邮递员无功而返,我心里便涌上一些失落;而如果有一天,他从里面掏出了几封书信,哪怕只有一封,我也很高兴。邮递员小心仔细地取走书信,我会目送很远,然后,仿佛看见书信装上了邮车,一途接一途地去往收信人那里。我心里有个期盼,期盼书信平安、准时到达。
想想,一个人认真地写下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经过我这里,去了远方;远方的另一个人收到了信,认真地拆开,读了起来,信里写满了人间情爱、生活滋味……有书信多好。
我想起了契科夫小说里的孩子万卡,在圣诞节前夜给乡下的爷爷写的那封信。九岁的万卡没爹没娘,被送到城里的鞋铺里当学徒。他趁老板外出时偷偷给爷爷写信,告诉爷爷他在这里挨打、挨饿、受虐待,他再也熬不下去了。他想念爷爷和两条狗,他求爷爷带他回去。他哭着写道,只要爷爷领他回去,他会给爷爷搓烟叶、给总管擦皮鞋、替菲德卡做牧童,等他长大了养活爷爷,爷爷死了就为爷爷祷告,像为妈妈祷告一样。
信写好后,他四折叠起,装进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写上“寄交乡下祖父收”。想了想,他又写上了爷爷的名字——“康斯坦丁·马卡雷奇”。肉铺的伙计告诉他,信件丢进邮筒后,醉醺醺的车夫会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着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万卡戴上帽子,顾不上披皮袄,穿着衬衣跑到街上,把信塞到了邮筒里。
回来后,他一会儿就熟睡了,梦里看见爷爷坐在炉台上给厨娘们念信,两只狗在旁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
令人心疼的万卡呀,我是多么希望这封信能早早送给爷爷。可是,去乡下哪里找爷爷呢?不过你放心,爷爷不是叫“康斯坦丁·马卡雷奇”吗?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到爷爷,他也一定会把你接回乡下。
是啊,如果没有那只邮筒,万卡怎么给爷爷寄信呢?
看着每天上学走过的那些孩子,比起万卡,他们多幸福啊。我想问孩子们:你们会写信吗?你们的长辈过去在信中总要写“见字如面”——见到了信,就像见了面。信上的那些字,有娟秀的、有粗犷的、有飞舞的、有一笔一画的,字如其人啊;而写下的那些话,有快乐、有悲伤、有思念、有憧憬,都是心里话,就像跟你面对面说家常。孩子啊,真希望你们不要遗忘了写信。
拿着手机的人像流水一样从我身边经过。比起手机,写信有些烦琐,也很慢,可是,在这个“快”时代中,丝毫不需要“慢”吗?
需不需要用传统的手工、传统的过程、传统的仪式,让人们在一些时间里,有意慢下来、静下来,从容而不是急切、稳当而不是慌乱、深深而不是浅浅地观照自己的内心?
有没有一种可能,得到快,失去也快;得到慢,失去也慢?
美好的东西,只要来过这个世界,就要包容、接纳、珍惜,就不能任其濒临灭绝、失传。无论是有形的物种还是无形的文化,都是宝贵的财富,不能到最后只变成传说和记忆。
所以,我也不能随意离开和消失。我要继续站下去,看这世间变得越来越美好。
想到这里,我安心了,心中一片欢欣,眼前一片明媚。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