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星雨

说起来，老梁算是我的本家哥，之所以和我不是一个姓，是因为他来自秦岭深处隶属佛坪县的一个小山村。

三十六岁那年，经一起在秦岭做山货收购生意的冬生叔穿针引线，老梁做了秋霞嫂的上门女婿。

我是十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老梁的。那天他穿着农村人少有的雪白衬衫，皮肤白皙，斯文腼腆，有着南方人俊俏立体的五官，不像我们村的男人，个个像兵马俑一样憨厚敦实。他满脸微笑地给前来看他的乡亲们递烟、倒茶，给孩子发糖果和瓜子，新女婿一样毕恭毕敬，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天成哥是我的本家堂哥，和秋霞嫂一口气养育了三个姑娘。那个年代，农业机械化还没有到来，春播秋收、摊场起场、拉土运肥、犁耧耙耱，侍弄庄稼确实需要壮劳力，农户没有男孩子就好比没有顶门桩，人前说话都不硬气。两口子想着再偷偷生一个，碰碰运气，说不定峰回路转，就会迎来个“带把的”呢。但是得先攒一笔钱，防备计生办罚款。三姑娘刚满月，天成哥在高薪的诱惑下，和几个伙计去了山西的一个小煤窑挖煤，第二个月工资还没有拿到手，就遭遇了塌方事故，不幸身亡。因为没有和矿上签订正规劳动合同，只获赔了一笔小额抚恤金。从此秋霞嫂一个妇道人家，独自抚养三个小丫头过活，日子甚是凄惶。直到老梁的到来，才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重新焕发出些许生机。心如死灰的秋霞嫂历经了好几年的山重水复，终于迎来了柳暗花明的第二春。精明强干的老梁，在村里人好奇的观望中，硬是凭借一把力气和头脑，把风雨中漂浮不定的一叶扁舟，稳稳地划向岸边，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时光好不经用，这么多年我很少在老家常住，适逢亲戚或者村上婚丧嫁娶的礼尚往来，也是来去匆匆。老梁也跟着建筑队做瓦工辗转多年，等到几个姑娘一个个学有所成，他才正式解甲归田，除了照顾几亩庄稼，也顺便养几头牛羊。

夏夜乘凉，我们再次谋面，我惊讶他居然已经快七十二岁了。他乐呵呵地说，你当年一个毛头娃现在都马上奔五十了，哥还能长生不老啊。我问他，哥，你是咋到我们村来的？这么多年想家吗？他静静地看着我，眼角渐渐有了泪光。他说，你是第一个问哥这个话题的人，哥也是第一次把我的故事说给你这个文化人。他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我听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郁郁葱葱的秦岭深处，佛坪县石泉镇的一个小山村。从小父亲病逝，母亲改嫁，梁玉柱便跟着哥嫂一起生活。二十出头的他，和村里的香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个人一起采木耳，挖天麻，磨豆腐，晒笋干，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没想到两年后，正当两人准备筹备婚事时，有了意想不到的变故。香妹的哥哥因为家里一直拿不出彩礼，娶不到媳妇，父亲万般无奈恳求香妹为残疾的哥哥换亲，嫁给洋县一户李姓人家。香妹思想斗争了一个月，不忍父亲作难，也不愿看着哥哥打光棍，断了家里香火。国庆节临出嫁的前一天，两个年轻人在山脚下的竹林边执手相看泪眼，痛不欲生。次年七月七日，香妹在李家生下一个男孩后，因大出血离世……

树枝间鸣蝉已经入梦，天幕上繁星依然闪烁，这世间的故事总会让人唏嘘。我接着问他，那女儿们对你还好吧？他憨憨一笑，我上门那年大的才上学，小的刚会走路，一天天盼星望月，牵肠挂肚地养大她们，和亲生的没啥区别。大女儿落户成都，二女儿定居西安，不过还是最喜欢去三女儿那里。我说你和秋霞嫂真是教子有方，省吃俭用供出三个大学生，如今也是苦尽甘来，该背着手享福了。我问老三现在哪里？他说在汉中，在陕西理工大学教书。

我忽然间明白了，老梁若是去汉中，必定要穿越秦岭，经过佛坪，再路过洋县。巍巍秦岭，悠悠汉江，那里的竹林深处，朱鹮翻飞的天上人间，埋葬着他没齿难忘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