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君丽

神话，是人类群体的梦，可以让精神紧张、心灵困顿的现代人重新体验灵性的召唤和奇思妙想的乐趣。这些年新神话主义创作潮流方兴未艾，国外的如《纳尼亚传奇》《阿凡达》，国内的如《哪吒》《大鱼海棠》以及带有仙道文化底色的《长安三万里》，其思想背景其实都可以概括为“文化寻根运动”。

谈到神话中的文化寻根，自然要说到蓬莱。在一篇篇游仙、山水的文人诗赋中，在一首首词曲颂赞里，文人吟唱着自己心灵深处潜藏的集体梦境：对仙境乐园的追寻，对长生不死的企望。这个相对于现实世界的他界乐园，除了陶渊明的桃花源和道教的福地洞天外，从两汉以来，不论是方士、道士还是文学家反复追寻建构的乐园空间，就是海中蓬莱。

海中蓬莱是与地上昆仑神山相对的神仙岛，是古代神话舆图上的神圣空间。

那么，对我们来说，蓬莱是什么？从苏轼的诗文中我读到了蓬莱的三重意境。

幸福空间的意象符号——

仙山蓬莱

在没来蓬莱之前，苏轼就写了很多谈及蓬莱的诗文，比如“相将呼虞舜，遂欲归蓬莱。嗟我二三子，狂饮亦荒哉”，比如“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阛”。在得知要到蓬莱后，赴任登州的途中经过镇江金山寺时，苏轼写了一首题为《金山妙高台》的诗，其中一句说的是“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从苏轼的诗联，很容易会想到唐代诗人李白的“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两位大咖笔下的蓬莱、方丈、瀛洲，是传说中的海上三神山，它们有着共同的特点：于海上，缥缈难求。不同的是，方丈、瀛洲无可寻觅，而蓬莱，因了汉武帝的筑城，有了具象的依托。对没到三神山的两位大诗人来说，蓬莱有着共同的意义：是仙人住所，是修真成仙的成功彼岸，是幸福空间的代名词。这也是蓬莱一词的普世意义。

俗世生活的繁忙景象——

人间蓬莱

不论是作为官员还是游人，苏东坡都毫不吝啬地给蓬莱留下了流传千古的文墨，清人张弓的赞美诗“赖有公来官五日，三山万古重蓬莱”，并非溢美之词。

作为官员，苏东坡向朝廷提交的奏章里对蓬莱的描述，从初入蓬莱时《登州谢上表》中写的“人淳事简，地瘠民贫”“虽在田野，亦有识知”，到初步了解后在《登州谢两府启》中写的“俗习齐鲁之厚，迹皆秦汉之陈”，都体现了他了解俗世蓬莱，逐渐被这人间的蓬莱打动的过程。

作为游人，苏轼还曾在《蓬莱阁记所见》中写下“登州蓬莱阁上，望海如镜面，与天相际”的句子。登蓬莱阁观海，是东坡先生的雅兴，也是宋代以后历代文人墨客到蓬莱的必选项。观海之后，在《北海十二石记》中，苏轼由衷感叹“真神仙所宅也”。品尝了蓬莱的鲍鱼后，他又为这一蓬莱美食写了长长的诗篇《鳆鱼行》，既表达了他对这一特产的喜爱，又写出了鲍鱼的生长环境显示其珍贵：“君不闻蓬莱阁下驼棋岛，八月边风备胡獠。舶船跋浪鼋鼍震，长镵铲处崖谷倒。”看到蓬莱的石头，苏轼说“蓬莱海上峰，玉立色不改”“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不论是看的，还是吃的，以及勤劳的蓬莱人于波诡谲云的海中采食鲍鱼的景象，都是苏轼笔下可爱的人间，可兹怀念的蓬莱。

就在这可爱的蓬莱，苏轼看到了秦皇汉武遍寻不见的海市蜃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苏轼说：“登州下临涨海，枕簟之下，天水相连，蓬莱三山，仿佛可见。春夏间常见海市，状如烟云，为楼观人物之象。数日前偶见之，有一诗录呈为笑也。”这首诗，就是流传千古的《登州海市》：“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这是苏轼见到的海市蜃楼，这是苏轼见到的“蓬莱”，这是仙山仙人之所在，这是苏东坡于人间蓬莱亲眼所见而身不可至的仙山蓬莱。

凡人可成仙的一个念想——

仙境蓬莱

蓬莱，是通往仙境的入口，是距离仙山最近的人间。

“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是苏轼在他人生被贬谪的最后一站海南岛写下的诗。面向南海而立，饱经宦海浮沉的一代文豪苏东坡，忘不了在难以出现海市的季节，蓬莱为他呈现的海市蜃楼。那一天，“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让他不由感慨“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从汉武帝时代李少君所言“合则见人，不合则隐”来看，苏轼已经“合则见人”了。在如梦似幻的海市蜃楼面前，苏轼一定有了个人境界的升华。

此后，第一次遭贬谪的苏轼，在第一次被起擢的地方登州，写下了在官场沉寂五年多后再度从政的第一手笔《乞罢登莱榷盐状》《登州召还议水军状》，为民请命，为国效力。

离开蓬莱以后，苏轼怀念的，不再是未到蓬莱前那虚无缥缈的三神山，而是融合了仙山与人间的仙境蓬莱。这里有神仙的洒脱，有超脱于世外、贱形贵神的精神内核，有“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超然，体现在苏轼身上，就是此后的人生中，无论何种境遇，都能不计较自身处境的旷达心态，无论何种身份，都实干笃行、造福百姓的行为处事。

每一个个体在人世凡间必然经历种种磨难，在这个过程中超脱自己，打破束缚自己的“结界”，得悟个人之“道”，以个人之所能，去完成一个事业，造福一个人间。

或许，这正是海上蓬莱的文化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