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酒事

好的文学,创造永恒的想象世界;好的酒,也在微醺中创造一个瞬间的、短暂的“出神”时刻。

2025年05月27日

谢有顺

母亲不识字,却会酿酒。她酿的米酒,透亮、甜美、有米香,其实就是殷实日子的味道。

小时候,日子清苦,到了冬天才酿酒,准备过年待客用,酿好、蒸好的米酒,总有几大缸,用笋壳和棉纸封口,在墙角放着,人一走近就能闻到酒香,只是我不太能喝酒,也就从未动念要舀一勺出来喝喝。

人小嘴馋,偷过家里的各种吃食,印象最深的是刚起锅不久的猪油渣,太香了,就是没有偷过酒喝。我一喝酒就脸红,真喝上半碗,就藏不住了,挨骂是难免的。

奶奶在世时,骂人的话都是吉祥语,“你这个长命子”“你这个有食禄的”,我们小孩并不怕她。但是怕母亲的,她不骂,一个眼神过来,感觉一切都被她看穿了,下次就不敢犯错了。

米酒:醇厚与香甜共存

母亲平时滴酒不沾,顶多是酒酿好后,尝一小口,看看和往年的酒有什么不同。酿酒的糯米是自己种的,母亲每年都选出一块最好的地用来种糯米,年糕、粽子、酿酒,都要用到糯米,但酿酒用的量最大。糯米粒细长,呈长椭圆形,硬度较小,粘性强,老人喜欢吃,而且并不影响消化,重要的是要热着吃,糯米饭凉了会伤胃。每次酿酒时,糯米蒸好了,母亲总是会捏个大饭团给我吃,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米饭了。

把蒸好的糯米饭倒入大的酒缸里,铺平、放凉,然后把捣碎的酒饼粉(酒曲)连同之前烧好的山泉水一起撒在糯米饭上,用手搅匀,让米粒分开,再把糯米饭铺平,中间挖个洞,把酒缸盖上,外面包上棉被,或盖上稻草,用塑料布包好,放在温暖、干燥的地方,等它发酵。

发酵三天,打开缸盖,酒香就会扑面而来,吃上一碗酒糟,都能让我想起李颀的诗,“东门酤酒饮我曹,心轻万事如鸿毛”,确实,在美味面前,很多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

母亲酿酒的手艺是奶奶教的,她酿的酒,在村里很有名。我们客家有一句谚语,“蒸酒磨豆腐,无人敢称师傅”,意思是说,酿酒、磨豆腐,家家都会,也是每个客家女人的祖传手艺,大家难分高下。但母亲告诉我,酒好不好,主要看水。水有什么学问呢?一是水要好,二是水要少,三是冬至日放水的酒才不易坏。酿酒前,母亲要先去挑泉水,最好是竹根水,就是竹林里流出的泉水,甘甜、清洌;水多了,出酒率高,但酒就冲而烈,水少,酒才好;另外,冬至日放水的酒,细菌、杂质少,不易变质。

母亲照此方法酿酒多年,记忆中,家里的米酒,总是醇厚、香口,甜而不腻。客家人酒量好,有时一桌客人,一顿饭下来,要喝掉一大缸的酒,但即便喝多了,也不上头,临行时还不忘拐到厨房向我母亲说声谢谢。

白酒:拉近人与人距离的“桥梁”

母亲年龄慢慢大了,酿酒累人,这些年,我们也不让她酿了。她偶尔为之,也不过是给我们尝个鲜而已。乡下待客用的酒,也从米酒换成白酒了。

白酒门类很多,尤其卖到农村的,价格都较便宜,可谓五花八门。但近年风向好像变了,上桌最多的是习酒。金习、银习,价位上适合农村,常能见到。有时也能喝到窖藏1988、君品习酒等中高端白酒,还有茅台、五粮液、国窖1573等高端白酒。我自己喜欢喝汾酒,但在我们乡下,汾酒喝得不多。这几个酒厂我都去过,对习酒厂印象最深,其用料、工艺都看齐茅台,近年来酒质有了很大的提高。有一次,同行的几位作者一起去习酒公司,其间品尝了刚刚出的每一道新酒,一比较,特别新奇,大家一下就喜欢上了习酒。

那次从习酒厂回来,我们兄弟几个在老家喝酒,我开了一瓶习酒窖藏1988。母亲煮完饭到桌前来,她不认字,但认得酒瓶上的数字——1988,突然对我说:“这年的酒,我也要喝一杯。”她以为是1988年生产的酒。我大吃一惊,母亲从来没有主动喝过酒,今天是怎么啦?我来不及阻止,桌上的一小杯酒被她全喝下去了,接着又自己抢过瓶子倒了一杯,一仰头,又喝下去了。

母亲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我以为她是被酒给呛着了,递纸巾给她,她手一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1988年吗?”我摇摇头,她说,1988年,你哥哥考上大学,那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大学生;她说,1988年第一次去县城,第一次吃上苹果,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香甜的水果……她还讲了好多1988年的事,有些事我记得,有些事我也第一次听闻。

母亲醉了,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了。她说,其实她上过几天夜校,后来班上只有她一个女生,不愿再去;她说,少女时代她入选村里的宣传队,是宣传队里最漂亮的,舞跳得也好;她说,你爸爸见我从山上担柴回来,就直接问我嫁给他好不好,我回答说,你说好,我就好;她说,我怀你的时候,整个孕期没吃过一次肉,总共就吃了五个鸡蛋;她说,小时候肚子饿,一个人在山上摘野果吃,吃完在草地上睡着了;她说,她爸爸给她买的第一个礼物是扎头发的花巾,晾晒时被风吹走了,她哭了一下午……

我第一次见到喝醉了酒的母亲。酒真是好东西啊,母亲只认得酒瓶上1988这个数字,可两杯酒下去,却说了这么多我从不知道的事情……这时,父亲站起来阻止她,让她进房间睡下了。

那一刻,我忽然更深刻地理解了酒与文学的关系。“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百岁光阴半归酒,一生事业唯有诗”“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些诗句,说出的正是人生与酒、文学与酒的密切关系。它们的相通之处归结起来,就是不满足于现实,而渴望进入一个现实之上的想象世界。好的文学,创造永恒的想象世界;好的酒,也在微醺中创造一个瞬间的、短暂的“出神”时刻。

有回忆和想象的迷醉就是“出神”,而“出神”是人生的巅峰境界,要企及这一境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酒与诗。所以,美好的迷醉,不是一种酒精作用,而是在精神快意下遇见一个想象中的自我。好酒喝得适度,可以让人“出神”、迷醉,遇见想象中的自我,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母亲唯一的“出神”时刻,就是喝了几杯白酒。醒来后我问她,知道昨晚酒后自己说了些什么吗?她说不知道,只是梦到了以前村里的木桥,她站在桥上看洪水,风很大。(作者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