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5 11:23:52
来源:水母网
赵德民
那棵银杏树,这几日,终于到了它最辉煌的时刻。秋风是一个多情的画师,调匀了最纯粹的色彩,一夜之间,便将它染透了。
那黄,不是春日迎春花那种怯怯的、单薄的嫩黄,也不是夏日葵花那种热烈得有些跋扈的明黄,而是一种沉静的、温润的,从岁月深处浸润出来的金黄。阳光好的时候,光线从枝叶的缝隙间倾斜下来,每一片叶子都是半透明的,脉络清晰。
我正仰头看得出神,一阵风来,高处的几片叶子便悄然脱离了枝头。银杏叶的落,是极从容、极飘逸的。一旋,一转,一荡,一漾,趁着风,悠悠然地,浑不似凋零。一片,又一片,它们就这样不慌不忙地,从我的眼前滑落。
我的目光追随着它们,最终落在了地上。不过一两日的工夫,树下的那片空地,已是厚厚的一层了。脚踏上去,只觉绵软,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响。
我蹲下身,信手拾起几片细看,叶子的边缘已微微有些卷曲,那金黄的颜色,显得古朴而厚重。我将它们贴在鼻尖,闻不到青草树叶的涩味,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阳光晒透了的干果的香气,清冽而悠远。
这般静美而又决绝的告别,这般以死亡铺陈出的盛大华美,总教人心里无端地生出许多感触来。这满地的金黄,哪里是衰败的残骸?分明是生命在最后一刻,将自己全部的热忱与光华毫无保留且慷慨淋漓地倾泻而出。它们从春日的萌蘖、夏日的滋长一路行来,历经了风,沐过了雨,看够了星辰日月,最终将这一切的阅历与光辉都凝结在这一片小小的金黄的扇形之中,然后,安然落下。
这使我想起一些遥远的,属于东方古国里的智慧与诗境。那位梦蝶的哲人庄周,他的妻子死了,友人惠子去吊唁,却见他正岔开两腿,一边敲着瓦盆,一边唱歌。惠子责备他,他却说了一番极通透的道理。他说,生命之初,本无生、无形、无气,恍惚之间,变化而有了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了生命。如今又变而到了死,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的运行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我眼前的这银杏,不正是这番哲思最形象的注解么?它不曾哭泣,不曾挽留,只是静默欣然地完成这一次由绿到黄、由枝头到大地的新陈代谢。它将个体的消亡融入了宇宙永恒的循环里,于是,死亡便不再是终结,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安然寝卧”。那满地的落叶,也并非生命的废墟,而是回归大地沉睡了的精魂,等待着来年春天,化作护根的泥土,重新滋养那新的嫩绿的生命。
思绪再飘得远些,便到了长安,到了古城那些有名无名的寺庙里。我虽未曾亲见,却在诗画与想象里盘桓过多次。想那千年古刹,青砖黛瓦,梵唱悠扬,庭中也必少不了一两棵苍然的银杏。秋风起时,那金黄的叶子,也该是这样一片片落在青石铺就的阶上,落在香积厨的屋顶上,落在扫地僧人的肩头。比起我眼前这小院里的银杏,想必更添一份禅意。那叶落的声音,与寺里的晨钟暮鼓和诵经佛号混在一起,该是怎样的一种令人顿忘尘俗的寂静?佛家讲“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一片小小旋转着落下的银杏叶,它所呈现的,不正是那无始无终、不生不灭的“空性”与“寂灭”吗?它从无中来,经历了一番繁华,又归于无中去,来去自在,不染一尘。人在树下站着,万念似乎都可放下,只觉天地间一片澄明。
我直起身,秋风微凉。我知道,明日后日,风还会再来,叶子也终将落尽,只剩下遒劲的枝干,直指着冬日的天空。我已见过它最华美的告别,也已懂得,这飘零本身,便是为了来年那一场更盛大的绿色的欢宴。
编辑:张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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