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28日
尹然
昆曲日历封面
一
张允和有两本讲述昆曲的著作:《我与昆曲》《昆曲日记》。前者回忆她与昆曲的渊源、情感;后者以日记体的方式,记录了北京昆曲研习社的日常,以及文化名人往来的细节。
由于缺乏对昆曲的基本认知,《昆曲日记》中数百条曲谜与剧目考据,大多只能匆匆掠过,不入眼不入心,默默认定,昆曲属于上一辈的知识分子。
张允和把大半生的光阴献给了昆曲,她在《我与昆曲》里讲北京昆曲研习社时说:“爱护文化遗产,继承传统的戏剧艺术,不但要培养演员,也要培养观众。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任何一种艺术的继承和发展,都需要经过培养过程。”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上,与昆曲渊源深厚的,往往多是各界文化精英和实业家。他们身份角色各异,从票友到研究者,从推广到创作,昆曲融入他们的生活,留下深刻印记,也因此得以延续和珍视。
近几十年,作家白先勇是一个绕不过的名字。他对昆曲的贡献尤为突出,他与苏州昆剧院合作,推出了“青春版《牡丹亭》”。
这出剧并不是简单地“重演”传统,而是一种全新的传播策略:启用年轻的面孔演绎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真挚情感;精心打造能够打动现代观众的舞美和服饰;青春版《牡丹亭》走出剧场,进入校园,巡演海外。舞台、美学、传播,白先生撰写评论、出版图书,分享他眼中的昆曲之美。
他总结自己的努力:把昆曲带回舞台,把年轻人带进剧场,把昆曲介绍给世界,让一度面临濒危境地的古老艺术重新被看见。这样看来,很多时候,很多事,不识、不懂、不见,并不意味着我们与此无缘,而是缺了一个“点亮灯火”的人。就像昆曲于我,始终隔着些许距离,也是少了一个看见的契机。
二
去年,摄影家逄小威在国家大剧院举办展览——《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逄小威中国昆曲摄影作品展》。展览汇聚八大昆曲剧院团,三十余出经典剧目,上百位老中青三代艺术家的台前幕后,共三百余幅影像。逄小威用8×10彩色大画幅反转胶片,将这与昆曲有关的一切定格在与真人等高的画面里:鬓发、水袖褶痕清晰可见,色彩质感栩栩如生。
展览开幕当日,逄小威老师为观众导览,他说:昆曲的美,是在没有接触之前不曾想到的。周恩来总理曾称它是“江南的兰花”。昆曲的美,令人震撼;昆曲的雅,难以言状;昆曲的精致,无所不及:戏词,字字珠玑;唱腔,声声如洗;表演,细腻至极……风雨六百年,昆曲盛过,衰过,却始终文脉不断,原因何在?因为知音……
他说:“我想拍出昆曲那水墨写意般的唯美画面,也想拍出昆曲如窖藏陈酿一般独特的清香,拍出昆曲人对艺术至深至诚的爱。我想让更多的人了解它,热爱它。”
杜丽娘、柳梦梅、李香君、侯方域、杨贵妃、唐明皇、春香、林冲、范蠡、邬飞霞、万家春、时阿大……这些斑斓明媚、真切鲜活的人物叫人过目难忘。
展厅人头攒动,繁华背后,藏着来之不易的艰辛与坚持。
三
2024年6月,在资金极度紧张的情况下,逄小威踏上了拍摄昆曲的旅程。原本他只打算拍苏昆青春版《牡丹亭》一出剧目,但临行前收到专家建议:一出戏或一个剧团远远不足以展现昆曲之全貌,中国现有八大昆曲院团都要拍,众多的经典剧目都要拍,老中青三代艺术家都要拍。
逄小威毅然调整拍摄计划,将拍摄目标扩展为:走遍全国十余座城市,拍摄中国八大昆曲院团,记录上百位老艺术家与青年新生代,涵盖大部分经典代表剧目。
拍摄过程中,他坚持使用8×10大画幅彩色反转胶片。大胶片价格相对更早时候已翻倍涨价,底片冲洗时间也比过去延长了周期,后期电分的耗时更是之前的数倍,但他毫不犹豫。
以往,我们熟悉的昆曲剧照,多半是名角在舞台上的瞬间动态,动作是否规范,身段表达是否到位,是衡量一出昆剧的硬性指标。摄影师透过镜头抓拍演员的一招一式,无论照片清晰与否,都被视作行当规矩的记录。
然而,逄小威的摄影开辟了全新的视角。他的作品并非仅作为舞台的“说明书”存在,而是从艺术摄影的角度出发,借助巨幅照片,将演员与角色推到观众眼前。
细腻的表情、婉转的身段、慢落的手势、轻移的步伐,画中人行云流水、动静相生、虚实相映,他的镜头拉近了虚拟与现实的心理距离,超越了剧场观看表演的物理限制。
说到这里,想到张允和。她说自己喜欢看“二次亮相”的戏。亮相是中国戏曲特有的程式,是身段中的静止塑像,偶有动的亮相:演员上场要亮相,下场也要亮相,演出过程中还有许多小亮相。但“二次亮相”却并不常见。
张允和解释说,亮相展示的是角色的性格,而二次亮相则说明这个人物有两种不同的性格面向。她喜欢看二次亮相的戏,因为它表现的是复杂的人生。
逄小威的大幅高清影像,带出了昆曲的另一重美感——仿佛像是一种视觉上的“二次亮相”,不似动作,而似画中人;不似演技,而似心之声。
一个真正好的事物,内里总藏着如宝石般的光辉,唯有懂得切割与提炼的艺术家,才能把它的美亮出来。
这又何尝不是一次“点灯”?摄影家用相机,捕捉时间深处的吉光片羽,全身心投入。让六百年“百戏之祖”在镜头里触手可及,与当下建立起新的链接。
四
正因用情至深,回顾大半年的拍摄,逄小威老师坦言:难!真的好难!煎熬的日子,常常彻夜无眠,深怕辜负……
他怕辜负了演员的付出,辜负了昆曲的美。
然而,再浩瀚的拍摄成果,展览终究受限于空间与时间。
在一遍遍流连国家大剧院的展厅时,我意识到:昆曲并不是只属于上一辈,它完全可以通过摄影、展览、短视频,甚至日常生活的每一天,重新走到我们身边。这些舞台之外的精彩影像,值得拥有更广阔的受众;昆曲同样需要一种更普及、更长久的方式来延续与触达。
为此,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邀约逄小威先生编辑出版“纸上昆曲博物馆”——《2026昆曲日历》。或许,这不仅是一部超越摄影画册的作品,也是一件物美价廉、直观易懂、可融入日常的艺术之书——让昆曲的风华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里,与更多人不期而遇。
希望它点燃你走进剧场的热情,亲身感受这门古老艺术的魅力。借张允和《牡丹亭梦萦双描画》一文的结尾作结束:
“杜丽娘复活了,未来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