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1日
刘志坚
老座钟刚敲完三声,余音还在房梁上颤,祖母就摸到了“灯窝”里的火柴。煤油灯芯炸了个火花,惊醒了我。“你不是要跟着去赶露水集吗?那就得学会起五更。”祖母边说边给我穿衣服。我睁开蒙眬的睡眼,看到月光像一汪凉水泼在炕沿上。
祖母牵我去菜园,手电筒微弱的光劈开浓稠的夜色,照见正忙着摘丝瓜的祖父,也照见瓜架上垂着的夜蛾。祖母去摘黄瓜、茄子、辣椒,食指关节抵着它们的蒂,轻轻一旋,果实就落进筐里。
收拾完,祖父用独轮车推着顶着露珠的菜蔬和已经精神起来的我,向“露水集”赶去。路过张小旦家门口,我的这位以唱戏闻名乡里的婶子,正往篾笼里塞大鹅。鹅子受了惊,嘎嘎大叫着不肯就范,身子进去了,长脖子又不屈地从笼眼中钻出来,把一旁码好的韭菜、芹菜拱得乱了套……祖父赶紧帮忙,然后结伴而行。
行进中,我看到山道上飘着一点忽明忽灭的萤火,不由想起祖母讲的故事里的鬼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祖父笑道:“赶露水集的人多,油葫芦(蟋蟀)都躲在草棵里不吱声了,哪来的鬼火?肯定是哪杆老烟枪忍不住了,抽口烟捎带歇歇脚……”走近一看,果然是张三爷蹲在歪脖子枣树下,叼着铜烟袋滋滋啦啦地过瘾。见到我们,说:“今儿早有来收山货的,咱们紧着些走。”他的扁担上挑着两个鸡笼子,芦花土鸡的头从笼子的缝隙间伸出缩进,似在啄食黎明前的黑暗。
我在山道上张望,各种照明器具的光亮已然织成游动的河流。我看到六指爷的扁担头挂着马灯,玻璃罩里的火苗舔着雾气;本家二哥的瓦斯灯喷出昏黄的火焰,给二嫂的红头巾镀了层金边……突然,不知谁踩翻了路上的活石头,骨碌碌滚进了沟涧,回声惊起山林间的猫头鹰,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夜色裂开一道缝隙。
终于到了露水集。炸油条面鱼儿的老孙头正把面剂子滑入滚开的油锅,滋啦声像敲响的晨钟,唤醒了蜷在筐里的蔬菜瓜果和已经快被颠晕的鸡鸭鹅。乡邻们各占地盘儿,张小旦水灵的紫根儿韭菜,正撞上杨大郎香甜的豆腐脑儿;张三爷仰脖儿灌下一口烧刀子,顺手拿了祖父的一根小黄瓜压了压酒气,却不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煮鸡蛋递给我:“小孩子不抗饿,先垫巴一口儿,一会儿卖了鸡,跟着三爷喝羊汤。”
很快,买主登场了。开饭馆的男人看上了张小旦的大鹅,他捏开鹅喙检查嗉囊:“是圈养的还是放养的?”小旦婶也不答话,掰开鹅掌给他看趾蹼间的河泥。男人笑了,痛快地掏钱付了账。
露水开始蒸腾那会儿,来了个斯文的年轻人。他看着张三爷抽着的烟袋锅愣神儿,问这烟味儿怎么闻着这么香?比城里人抽的烟卷儿还香。“这叫蛤蟆烟,没有邪劲儿。”三爷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火星子落进潮湿的泥土,“你要的话,下回我挑点儿烟叶子来……”
日头爬上来的时候,小旦婶把最后几根芹菜塞给卖豆腐脑儿的杨大郎,换来一块温热的豆渣饼。张三爷的鸡全卖了,攥着一叠票子,硬要兑现请我喝羊汤的诺言。祖父笑着拒绝了:“赶紧回家交账,小心弟妹挠你……”
露水集散了的路上,比来时更热闹,空箩筐在扁担上打着秋千,惊起草丛里贪睡的野兔。二嫂的红头巾飘在晨光里,忽然指着远处喊:“快看!”所有人瞩目望去——夜,正蜷缩在西山坳里打哈欠,尾巴尖还钩着三两粒不肯睡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