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5月20日
高峰
孙铁拐的故事
小时候,胡同里住着一个下肢瘫痪的年轻人。他的两条腿像两根硬邦邦的木头棍儿,架在腋下的双拐就是他的腿,移动时先把双拐向前探出,再借助臂力把身体荡向前方,他就是这么荡着身子走路。
他原本在一所小学里看大门,是个临时工,据说校长是他的姐夫,凭着校长小舅子的身份,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文革”时学生们打倒了校长,小舅子也顺带着被扫地出门,于是他回到了街道上,随身家当只有一副铺盖卷,还有一个“孙铁拐”的绰号。
街道主任单大妈菩萨心肠,挺心疼他,先给他踅摸了一间小房,让他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窝儿。那时节胡同里的闲置空房有的是,都是那些资本家阔佬儿们腾退出来的。单大妈还不知从哪里划拉来些旧铺板桌椅炉火炊具,孙铁拐这个家算是好歹支棱起来了。
孙铁拐念过高小,还写得一笔好字,被吸收进居委会抄抄写写。单大妈上上下下不知道跑了多少部门,才算给孙铁拐办下来个临时工指标,每月有十二块钱的进项。这十几块钱,够支付房灯水电粮食煤火这些开销的了。而且,单大妈家的小菜园对孙铁拐永远免费开放,孙铁拐在绝望里算是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把个单大妈像个再生亲妈那样敬着。
这一日,居委会下班时,孙铁拐神秘地、郑重地邀请单大妈到自己家里去吃饭,单大妈力辞不过,去了。
原来孙铁拐不知道从哪家副食店买来一堆猪肉的下脚料,带毛的肉皮、筋头巴脑、猪尾巴大肠头儿,煮了一大锅想要答谢恩人。看到主人摆下的宴席,单大妈流了泪,嘱咐他:“把这些东西煮烂了再吃,当心食物中毒。”然后走了。
借着过年的空当儿,孙铁拐回了几天乡下老家,回来时的情景可是惊呆了所有的街坊四邻,他带回来一个俊俏的小媳妇!他家的小破屋,那几天里人头攒动比广场都热闹。孙铁拐在狭小的屋子里用白开水热情招待着每一位来宾,显摆着他的漂亮媳妇,笑逐颜开。
可恩人单大妈这回不知怎么了,不但一点儿不为他高兴,反而咋看咋不顺眼,亲自带着派出所的同志上门来,验查了两人所有的手续,户口页是真的,结婚证是合法的……
警察走了,单大妈气昏了头,“你自己个儿都养不活,还弄来个姑娘陪你遭罪,缺德不?”
单大妈认定孙铁拐是骗婚,拐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于是,决定开除孙铁拐在街道居委会里的“公职”,立即生效!同时和他断绝一切“友邻关系”!
“让你没饭吃,没煤烧,饿死,冻死,我就不信那个小媳妇不跑!”单大妈发了咒语。
然而,在曾经恩人的严厉“制裁”下,孙铁拐没饿死,也没冻死,那个小媳妇也没跑。后来,小媳妇还给孙铁拐生了孩子。
日子真不经过,一晃过去了好多年。
单大妈病了,弥留之际,孙铁拐拄着双拐,领着上小学的儿子,来看望单大妈。单大妈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枝般的手突然攥住孙铁拐的拐杖头,喉头咕噜两声,终究没说出话来。
窗外蝉鸣震耳欲聋,胡同里飘起的槐花香,盖过了十几年光阴的回响。
游泳馆趣事
有段时间,我喜欢一大早就去游泳,图的是人少。果然,硕大的游泳馆里只有四个人,两位泳者,一名救护,一个教练。
那位教练我虽然不知道她的名和姓,但算是个半熟脸,因为她在这里当教练有些时日了。不少孩子都是她的学生,有些学生已经拥有很高水准,请教练完全就是奔着“成为专业运动员”去的。所以我猜,作为指导老师,她的水平应该不低。另一个印证她高水平的依据是收费,一般资格的教练每学时收费400元,她,600元一小时。
让我记住她的另一个理由是她长得很美,我看到过身着泳衣的她,一米七往上的身量,曲线优美的身材,白皙水嫩的肌肤,出水芙蓉一般。再说相貌,瓜子脸、高鼻梁、柳叶眉、丹凤眼,左顾右盼的双眸流光四射似乎会说话。一个美女该有的,她一样不少。
旁人告诉我,她是个退役的运动员,我能想象得出,当年,她指定是碧波上万人瞩目的一朵莲花。现在的她虽然已经告别了青春年华,依然配得上“娇美”这两个字。
游泳馆里另一位泳者就是美女教练今天的学生,奇怪的是,竟然是一位看上去年过半百的大叔。
他的游泳技法表现出他就是一个初学者,他今天的课程是从学习基本泳姿起步,还需要有托板作为训练工具。那托板是专门给头几次下水的生瓜蛋子用的,既是教具也可以保命。
他在水中笨拙地扑腾着,教练在岸上跟随指点,时不时的,教练还要弯下身来细致纠正学生的错误姿势,学生也好几次颇有些费力地爬上岸来,与教练讨教切磋。
从师生间的彼此耐心和默契看,他们做好了长期结合的打算,至少那位学生认真谦虚的表情,显然是内心坚定这么计划的。
游泳馆里闷热异常,老师头上的汗水把一缕缕卷发粘贴在额头上。休息间隙,学生绅士般地送上一瓶冰水,手中还不停地为老师摇着蒲扇。
我看着这对年龄、技术水准差距巨大的师生,感觉他们结成师徒几乎有些滑稽。但是我还是挺佩服那个半老男人的,至少是有爱学习的初心,有坚持下去的恒心,就算他是玩票儿吧,也须背靠着无比厚重的财力。
看着别人滑稽,心里暗赞自己。幸亏我会那么两下子狗刨、蛙泳,不然,怕是也得一个小时花上600元钱请老师。虽然,美女教练看上去赏心悦目,可看一个小时花好几百元钱也挺心疼的。
我平日里游完既定的距离就收队了,今天却故意磨磨蹭蹭不走,因为我突然想看完那对师生的教学全程。
终于,学生恭敬道谢后目送着美女教练离去,直到看不见身影,才把托板丢在岸边,我想着——时辰已到,下课了。
不曾想,他随后的举动让我瞬间惊掉了下巴!
只见大叔转身一个利落的猛子扎入水中,如同一条蛟龙入海,蛙泳、蝶泳、自由泳,挥洒自如,样样精通……
我感慨:生活原来是可以这样五花八门、色彩缤纷的呀!
漂亮的小护工
小梅是我家的护工,照顾我爸爸三年了。
三年前,我爸爸第二次中风后,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可他坚决不去养老院:“我有四个儿女,去养老院,养你们干什么用?”他的话像是一把钝刀在磨我们姐弟的心,最后决定在家里给他请护工。
小梅就是这个时候到我家来的。那年她才二十二岁,中等个头儿,偏瘦,皮肤白白净净的,脸上老是泛着一层笑意,是个长相甜美的漂亮女孩,若放在哪家单位,都是一个可以撑得住门面的前台。我第一眼见到她时,止不住地摇头,“这么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孩子,来照顾年近九十的瘫老头子,怎么可能?”我甚至想:“给我儿子当女朋友倒合适。”
可她是来应聘护工的,中介公司介绍来的,念过三年护理专业,有过两年工作经验。凭这些,我没有理由拒绝她,遂把目光转向姐姐,她是家里的老大,要紧的事归她拿主意。姐姐也正拿眼神踅摸我,姐弟俩都读懂了彼此的意思:“还是算了吧。”可当我们把头转向父亲时,只见他一个劲儿地点头,口中吐出一连串的“好”字。他是爸爸,又是当事人,决定权、选择权都在他手里,我们只好遂了老爷子的心意。
老父亲病后,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就算是每天给他洗脸洗脚擦身上,可总有一股不大好闻的“老人味”。自打小梅上岗,渐渐地,家里那股味没了,代之以好多我不熟悉的气味,香皂味,药皂味,茉莉花的香味……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喜欢用香皂洗脸、用药皂洗澡,喜欢喝茉莉花茶……
我们姐弟说好,每天有一个人在家里“轮值”,不需要动手做什么,只是要有一双眼睛看着,因为从外界各个侧面听来的“保姆虐待老人”的事件让我们不得不加小心。事实证明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小梅把我父亲照顾得很好,仅从父亲那满脸绽放的笑容里就能看出来,他对小梅很满意。
“能让我的父亲接受,很难啊!你怎么做到的?”我不解地问。
“你闻不到他身上的老人味了,他就喜欢你了。”她淡淡地答。
虽然,我们姐弟每天还是会有人来,不过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候,我们刚刚坐定,父亲就挥手赶我们走,“去忙吧,有小梅在就行了。”
时间就这么安安静静过去了两年,虽然父亲的顽疾并无好转的迹象,还经历了几次病危抢救,可我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很快乐。我们姐弟的轮值渐渐成了形式。那天我撞见大姐拎着保温桶在玄关打转,门缝里飘出小梅说笑的吴侬软语,父亲竟哼起年轻时的小调,沙哑的调子撞在窗玻璃上,碎成满室金粉。保温桶里的鸡汤终究被原样拎了回去。
在这一刻,一种突然的不安冲上我的心头,“小保姆把男主人全方位搞定的事情并非罕见,这栋房子终日里只有他们这对孤男寡女,我的老父亲不会被小梅洗了脑吧?”父亲的名下有房产、股票、存款……想到这些,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们姐弟一致要求父亲立下遗嘱,父亲郑重地回答我们:“我不糊涂。”
然而,父亲终究还是糊涂了,他已经认不出我们姐弟,对于孙辈,更是常常张冠李戴。可他认识小梅,那个漂亮小护工成了唯一可以读懂他心思的人。
我们一家人对此都不无担忧,待老爷子百年之后,这个家会是个什么样子,真的说不准了。
父亲走后,他的遗嘱是小梅交给我们姐弟的。在打开它的那一瞬间,我的手止不住地抖,真不知道那里面的东西,是喜还是忧。
不出所料,父亲果然把小梅写进了遗嘱里:“她不仅照顾了我的生活,也给予了我活着的快乐,在我人生的残年,她是唯一最多陪伴我的人,也是唯一懂我的人……”
父亲留给小梅二十万块钱。
我们姐弟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小梅陪伴了我们的父亲一千个日日夜夜,她值这个报答。
小梅要离开了,我由衷地说:“谢谢你替我们姐弟尽了孝道。”
她迟疑了一下对我说:“我想跟您说清楚一件事,您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没有打电话叫医疗急救。若是医生来了,他或许可能再多活几天,可是,我并没那么做,因为我懂他老人家,他已经厌倦了病痛带来的无尽挣扎。我把这些告诉您,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如果您觉得我做得不称职,那笔钱我可以不要。”
我顿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摇摇头,“不不不!你做得对!别换电话,等我有需要时,还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