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超

一

周朝时，中原地区的民族自称华夏，把华夏周围四方的人分别称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其中戎和狄都为游牧民族，经常戎狄并称。“胡”，《说文》：“牛颔垂也。从肉古声。户孤切。”“胡”的本义就是牛脖子下的垂肉。见过牛的人都知道，牛从颌下到胸部耷拉着一道款皮，而且越老下垂得越是厉害。后来词义泛化，鸟兽颌下的垂肉或喉囊都可称作“胡”，甚至狼老了也有“胡”，《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载疐其尾。”《毛传》：“老狼有胡，进则躐其胡，退则跲其尾。”戎狄以放牧牛羊为生，牛羊皆有“胡”，所以后来就用“胡”作为对北方和西方各族的泛称。《战国策·赵策二》：“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这就是著名的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故事。

二

《战国策》成书于战国晚期，可见那时就已经将戎狄称为“胡”了。戎狄之地天为“胡天”，地为“胡地”。“胡天胡地”也用来形容言语荒唐、行为放肆，阿英《西门买书记》：“也有一两家兼售古书了，但他们不识货，开价往往是胡天胡地。”人为“胡人”“胡女”“胡姬”，衣为“胡服”（即戎狄之衣短袖窄的服装，同华夏人的宽衣博带长袖大不相同），舞为“胡旋舞”。对来自这些民族的东西，也多以“胡”冠之，如胡琴、胡马、胡椒、胡麻（即芝麻）、胡瓜（即黄瓜）、胡桃（即核桃）、胡豆（即蚕豆）、胡荽（即芫荽）、胡萝卜，他们所说的语言也就是“胡言”，即“胡人之言”了。《隋书·经籍志四》：“舍太子位，出家学道，勤行精进，觉悟一切种智，而谓之佛，亦曰佛陀，亦曰浮屠，皆胡言也。”这里“胡言”就是泛指西北和北方各民族的语言，亦作“胡语”。

三

古人一直有中央之国的文化优越感，即所谓“内中国而外四夷”，《太平御览》卷七九九引《风俗通》曰：“胡者，谨按《汉书》，‘山戎之别种也。貊者，略也，云无礼法。’又胡者，互也，其被发左衽，言语贽币，事殊互也。”在中原人看来，北地荒远，北人粗鄙，乃化外之民，无礼义忠信，伧荒不学，犷鲁无文，作为胡族语言的“胡言”，自然也成了鄙夷的对象。于是，便有“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思乱想”，《红楼梦》第二十三回：“（黛玉）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账话，欺负我。”这里“胡说”指毫无根据地乱说话。

“胡话”指神志不清时说的话；“谎话”指不真实的、骗人的话，假话。比如：他烧嘞直说胡话。但如果“瞪儿眼说胡话”，则和谎话无异，这里“瞪儿眼”指睁大眼睛，眼看着，正与神志不清相对。如：一单位院子里有一口水塘，面积不过二三十平方方，深不过一米余，单位领导却对来访的客人说，这下面至少有几百条大鱼，这就属于“瞪儿眼说胡话”，与谎话有什么区别呢？

不光“胡”被赋予新义，“蛮”亦如此，章炳麟《新方言》卷二《释言》：“胡、倭、蛮四裔之国也；今谓行事无条理、语言无伦次日‘胡’，浙江别谓之‘倭’，凡专擅自恣者，通谓之‘蛮’。”凡粗暴无知、行事无理皆谓之“野蛮”“蛮横”“蛮不讲理”“胡搅蛮缠”。

四

在黄县话里，带“胡”字的词语更是所在多有，而且大多不是好话。

“胡诌八扯”就是随口瞎编、胡说八道的意思。比如：你胡诌八扯，我什么时候偷东西吃嘞？“胡吣”的意思也差不多，但因为“吣”原指猫狗呕吐，所以更多厌恶之意，比如：他哈点酒就会满嘴胡吣。“胡咧咧”就是胡说，比如：你别听他胡咧咧。有句歇后语叫“马嚼儿戴儿牛嘴上——胡勒”，或是“狗戴嚼儿——胡勒”，都是胡说的意思。“胡吹乱嗙”是信口胡说瞎吹，比如：他光会胡吹乱嗙，一真干就完蛋喽。“胡天儿落地”的意思也差不多，形容说起话来一脚天上一脚地下，比如：他说起话来胡天儿落地嘞，让人不敢相信。“胡打落”指打听商品质量、价格等情况，但这种打听并不是建立在有购买意向基础上的，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有一搭无一搭地闲嗑牙，比如：你要买就买，不买别在这儿胡打落。“胡当咯”也是这个意思，比如：你不想儿和她结婚就别和乜胡当咯。“胡謰贫”指毫无意义地胡说乱扯，耍贫嘴，比如：你什能正儿八经说话，成天光会胡謰贫。“胡模颠倒”和“胡颠儿八倒”意思差不多，是糊里糊涂、颠三倒四的意思。

“胡”之贬义不光体现在“胡说”上，在穿衣打扮方面，形容颜色过分鲜艳繁杂，称为“花里胡哨”，语含厌恶。行为方面，“胡”有随意乱来的意思，“胡来”指不按规程，任意乱做，比如：你不懂就别胡来。又指胡闹，胡作非为，比如：在我这你放规矩些，不许胡来。“胡搞”就是胡来、乱搞。“胡乱”指马虎、随便，比如：胡乱吃两口。又指任意、没有道理，比如：他话都没听明白，就胡乱批评一气。“胡作（zuǒ）”大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胡作非为”，指不顾法纪或舆论，任意行动，比如：你看儿他点，别让他胡作。“胡闹”又作“胡闹台”，指行动没有道理，无理取闹，比如：你别信儿意儿在这胡闹；明天要考试喽，你还跑出去打游戏，真是胡闹台。民间有句俗语，“驴拉车马拉套，老娘们当家胡闹”，正常应该是马驾辕驴拉套，反过来让驴驾辕让马拉套，肯定要乱套，这里说的“老娘们当家”与“牝鸡司晨”的意思差不多。“胡蒙”指胡乱猜测，比如：那几道选择题我不会，都是胡蒙嘞。“胡参谋乱干事”指乱出主意，比如：你别听他嘞，他光会胡参谋乱干事。“胡打乱造”指不按客观规律蛮干、硬干，比如：这事儿得好好商议，不能胡打乱造。黄县还有句俗语，“胡造胡有理，潮造有士气 ”，用于打牌或做事，在作破釜沉舟最后一击时给自己打气用的。

“胡吃海喝”指在饮食上不加节制，比如：你都胖成乜个样儿喽，还整天胡吃海喝嘞。“胡秫”就是高粱，“胡秸”指高粱秆，黄县有句俗语，“土地佬拄胡秸——坏儿拐喽”。“胡秸棒棒”指折成一骨节一骨节的高粱秆。“胡秫地”就是高粱地，有的地方称为“青纱帐”，胡秫有三四米高，人进到胡秫地里就难辨方向，所以“领儿胡秫地里”喻指蒙蔽，比如：你别听他忽悠，小心他把你领儿胡秫地里。“胡秫米”就是高粱米，可以蒸饭或熬稀饭，也可以磨成粉，做成的饼子称为“胡汤饼儿”，打成的稀饭称为“胡汤”。

再进一步引申，“胡”有很厉害、无法无天的意思，所以最厉害的蜂子叫“金环胡蜂”，黄县话叫“油蜂”。老人说叫油蜂蜇风脉上，一下就能蜇昏，我老家有个邻居大哥，就是上山放羊时让油蜂蜇死的。2013年，陕西胡蜂肆虐，蜇死人数超过40人。旧社会土匪叫作“胡儿”或“胡匪”，可见为害之烈。

五

《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古人对毛发看得很重的，分类也较细。“髭”，《说文》：“口上须也。”“髭”是长在上唇上的。“须”，《说文》：“面毛也。”《释名》：“颐下曰须。”“须”是长在下巴上的。“髯”，《说文》：“颊须也。”“髯”是长在两腮上的。关羽号称“美髯公”，看来他最得意的还是腮上这两绺。“胡”的本义是“颔肉下垂”，肯定是连皮带毛一起的，且胡人多毛发，故称嘴周围的毛发称为“胡子”，连着鬓角长的毛称为“络腮胡子”，黄县话称之为“脸面胡儿”，有句歇后语叫“脸面胡儿烤火——野儿毛喽”。后来“胡子”成为髭、须、髯的统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