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困境

——尤凤伟和他的文学生命指向

2023年05月26日

胡念邦

胡念邦

作者简介

胡念邦,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老舍散文奖,出版有《等待》《残页》等散文集。

2021年9月23日,中秋节后第三天,尤凤伟离开了这个世界。

接任他做过青岛市作协主席的郑建华发出微信悼念:“今天,你进入最后一道门时,朵儿一声接一声地高喊:爸爸,快跑——我与章芳和君红也大喊:尤大哥,快跑——”

快跑。只有了解尤凤伟的人,才能听出这两个字里埋藏的痛苦。

然而,从生命的另一种指向,可以说,尤凤伟死了,却依然活着。

他去了天堂,告别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苦痛,跑出了人生困境。

文如其人,是说文字与作者的人格相称。我钦佩尤凤伟,他是一个表里如一没有遮藏的大写的人。他写作的原点,是他的良知和纯正。

他以散发着大地浓郁气息的特有文字,写出了这片古老土地上延续几千年的呻吟和渴盼。现实苦难、历史反思一直是他小说里不变的题旨。几十年来,他抗拒着各种文学新潮眼花缭乱的变幻,坚持现实主义写作。先锋主义之类的文学手法,他不是不能,而是不为。

读他的小说,不能不承认,其中含有大量荒诞、夸张、象征的元素,黑色幽默是他所擅长的,那是他的文学基因。但他永远立足于中国的现实土壤,将全部的同情和爱倾注给底层的民众。后期,他写了许多反腐题材的作品,以勇于担当的精神而非一己之愤,呼唤正义和公正。他的小说堪称“当代社会的呼吸”。

在这个冷清寂寞的夜晚,我怀念凤伟,无以寄托。打开邮箱和手机,按照日期,一则一则读我俩之间往来的邮件和微信,似又听到了老尤用浓重亲切的胶东腔在和我说话,又像在读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

从2018年开始,他做了三次大手术,无论病情多么严重,他都没有停止写作。他陆续写出了《画像》《解救》《遗忘》《决斗》《晚霞》等一篇篇佳作,字里行间依然洋溢着对现实强烈的关注和情感。尤凤伟完成的最后一部作品,塑造的最后一个人物,就是他自己。

在这部大书里,尤凤伟即使死去,也没有被打败。他就像《老人与海》里的桑提亚哥,拖着巨大的鱼骨,回归家园,给世人留下了一个在命运打击下遍体鳞伤也决不回头的苍茫背影。

2019年2月7日,尤凤伟给我微信,谈他创作《解救》的心曲:“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令人不快甚至憎恶的既没有‘诗’又见不到‘远方’的故事?是想揭示社会种种不公的这一隅——司法不公,以及不公对社会对民众深深的伤害,对社会正常秩序的无以复加的破坏。作家应融于社会,要有血性有担当。”

因长期坚守直面苦难反思历史的现实主义写作立场,尤凤伟常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悲凉感。他在给我的微信里自嘲:“……既然大家都不关注现实,只我一个人这么写,恐怕也就不存在类型化的问题了。相对而言,这种直面社会直面人生的作品毕竟属于稀有品种,读者读到的概率不高,应该是可以容忍的。这也算是自我安慰了。”

前行者孤独,不在支持的人多少,在于能得到多少理解。

2019年3月2日,尤凤伟在微信里给我发来《芒种》对他的访谈和评论。

我回他微信:“……一些评论在形而下的语境里兜圈子,很少触及灵魂和救赎的议题。现实主义的创作之所以永恒不衰,最深处的原因是人的灵魂孤立无援和渴望被救赎的现实阅读需要。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家的介入,真正的作用是暗暗指向人类的这种需要。至于如何指向,指向何处,不啻于优劣的分水岭。在这里,道德的力量是微弱的。当这种指向隐藏在真实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读者则于悲剧之美中获得心灵共鸣和慰藉,这就足够,其它的则由评论家去完成了。

由此而言,能从你的作品里挖掘出真正的意义可能要在未来了。

尤凤伟离去,给我留下的遗憾之一,就是未能就现实主义写作这个议题,与他做一夕长谈。在他晚期创作的一些小说里,出现了一种令人刮目的新气象,其现实主义小说艺术上升至一个新的精神高度。比如《百合的江湖》《中山装》《鸭舌帽》《金山寺》《风铃》《灵魂附体》等等。在这些小说里,他依然忠实地描摹社会、生活和人物的原生状态,依然讲引人入胜的故事,但其中某个寻常物件某个情节或细节往往被他赋予了象征意义,作为一种隐喻,贯穿于小说文本之中,表达出作家的终极关怀和形而上的思考,小说叙事向着更为深广的主题拓展。

我曾想写一篇《百合的江湖》的读后感,题目拟为“是谁偷走了你的王八”;副标题“一个没有救赎的江湖”。单看题目,即知重新解读这部长篇小说主题的方向和角度。小说中,混混驹子屡次偷走百合用来自赎求好运的王八,象征着偶像崇拜乃是人世间悲剧的源头。在你沉浸于虚幻时,王八已被悄然偷走。明明是魔鬼的作为,却被归于命运的莫测。只得听凭摆布,逆来顺受,度过如草一生。丑陋的王八变幻成金光闪耀的乌龟,便成了仇恨杀人的凶器,百合用烧红的金龟狠狠地摁在驹子的额头,完成了百合与驹子两个不同形象的本质同一性。

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在尤凤伟的一些小说里大量存在。单单用苦难意识、反思意识、悲悯情怀来评述已远远不够。若以康德的名言为喻,可以说,这些小说已不再局限于形而下的心中道德律,而是指向了人类头顶之上的星空。

最优秀最经典的,当推尤凤伟视为代表作的短篇小说《为国瑞兄弟善后》。

多年前读到这篇小说,心灵被震撼,当即想到一句话:是高僧只说家常。只有小说高手,才能用寻常生活叙事话语,指向云端之上的“道”。有一段时间,这篇短篇小说成了我的枕边书,每一次读,都会沉浸在平易无奇却美不胜收涵义无穷的字句里,读出一些新的感受,可又总是抓不住,聚拢不起语言表达,无法完整准确说出。这是经典小说给读者带来的奇妙解读空间,它在接受美学的视域被读者感受到。

2016年9月的一天,我去老尤家,他送我一套刚刚出版的七卷文集。聊到最后,我说,我认为你最好的作品是《为国瑞兄弟善后》。

1998年,尤凤伟写下《为国瑞兄弟善后》,据说它本有望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却错过了。二十年后,2018年,《为国瑞兄弟善后》被评为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周年最有影响力的十部短篇小说之一。中国文学纠正了一次疏漏。

知他获奖,当晚,给他微信祝贺:“真正实至名归!祝贺。没有政治诉说,不刻意表达作家意识,不设定思想高度,作家凭直觉良知,把一个中国底层农民写成了人类的文学典型,传达出整个人类面对困境的深切感受和文学态度,超越了民族政治界限,超越了道德文化层面,进入了有关救赎的永恒追问。真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老尤,你是一个被称之为“会讲故事的作家”,但是《为国瑞兄弟善后》没有故事,或者说故事简单到无法复述。我认为,它通篇描述的是主人公国祥的心理状态,称之为心理小说也未尝不可。人物、生活场景、情节推进、细节刻画,只是为主人公的心理跌宕变化做渲染和铺垫。

小说的核心是叙述国祥陷入生命的三重困境:精神困境、生存困境和灵魂困境。读者最先感受到的是精神困境:弟弟国瑞被正法的同时,哥哥国祥也给自己下了文化身份死亡的判决书:我没有颜面再继续做乡村教师了!由此,读者即被作家牵引着进入国祥的世界,骑着自行车,跟在国祥的身后,一家一家还钱;与路遇的每一个熟人交谈;探寻每一份工作的可能性。我们与国祥一起陷入跟随精神困境而来的生存困境。

作家把社会不公、官场腐败、环境逼迫、生活窘困等政治社会生态元素全部隐去;连冷眼歧视、舆论压力也一概不出现。除二姨夫流露出一丝世态炎凉的冷漠外,国祥所处的典型环境,没有任何负面描述和渲染。小说超越了政治经济生态,超越了阶层特征,直指我们每一个人生命里积淀的伦理道德、传统思维模式、历史因袭的精神重负。

显然,小说最后写国祥第二次为实施职业转型计划来到水塘边,寻找养鱼人,已不再是解决生存困境的现实叙事。野草覆盖的小径,寂无一人的水塘边,长势昂扬达半人高的芦苇墙,上了大锁的低矮草棚,浓重的水气,淡淡的鱼腥味,不见踪影的老聋哑人,浓重的暮色降临……

寓意无穷的意象,哪里还是在描述国祥当下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它分明指向了内涵更加深广的一个形而上的场域,直指人类世世代代面临至今的形而上困境——灵魂困境。

《为国瑞兄弟善后》超越了民族文化界限,与人类的共同情感相连接。

你是国祥;我也是国祥;我们都是国祥。

尤凤伟仿佛是为写小说而生的。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都妨碍不了他写小说。他好像可以同时应付两个世界的事情。他对这片土地,对艰难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有着深沉而执着的爱。尤凤伟当然不是完人,他人有的弱点,他也有。但是,他对生活对生命对朋友炽热而浓重的爱,超乎一般人。

2018年10月16日晚,他与我微信聊天,聊到友情,聊到这些年来文学界困扰他的人和事,还有他所受的伤。他说:“我刚才写了两千多字,全是肺腑之言。手机突然没电,全部消失不见了,大部分记不起来了,不愿重写了。莫非是天意不成?很沮丧,不写了。”

过了几分钟,突然,他又发了短短一句:“我是爱大家的!”

短短的六个字,让我的心不禁为之一颤!凤伟很少直言自己的情感。在这个深夜,他有多少话想说却没有说?

我立即回道:“我们也爱你。”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

2019年5月10日晚,与尤凤伟微信聊他的小说《遗忘》。聊到最后,他说:“有许多话想与你推心置腹谈谈,只是身体不便……”

凤伟,假如我能与你面对面促膝相谈,我要对你说的所有话,概括起来也只有这一句:“我们也爱你。”

在这个日渐物化的世界,尤凤伟有时会陷入对友情的疑惑和警惕。我那天给他带了一本书:英国著名作家C·S路易斯写的《四种爱》。书中从高端视角,令人信服地谈到了物爱、情爱、友爱、爱情和圣爱。我给老尤这本书,主要是让他了解对友爱还有这样一种高屋建瓴的诠释,了解真正的朋友之爱:不是一味奉迎言不由衷,而是直说逆耳忠言。路易斯对友爱的论述极为新颖、深刻。他告诉我们,友情在什么情况下,才是纯正的,才能得以长久维护。

老尤听了我简单的介绍,忙不迭地连说:我一定看,一定看!

凤伟兄,遗憾的是我俩无法就这本书展开交流了。

凤伟兄,你在小说《汉河上的桥》里引用过一首歌曲的歌词,恰如其分地阐释了小说的主旨。此时,我仿佛听到歌声从天边传来,让我们一起来唱——

有一种爱像夏虫永长鸣

春蚕吐丝吐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