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4日

刘志坚

秋,是世间最出色的染匠。

从第一枚梧叶辞树时起,秋虚掩着的染坊门里,便传出动静,那是调试颜色的轻响。院角的石榴树最先得了信息,枝头的果实虽已红透,叶子却还贪恋着夏的深绿,只在叶尖悄然洇开一丝赭色,像染匠试色时,指尖蘸了胭脂,不小心滴在了绿宣上,晕得极浅,却惹得风前来偷瞧。

墙根的爬山虎蠢蠢欲动,顺着石缝向上攀爬的爪尖已染了红,几片叶儿半红半绿,宛如谁撕了些红绸条儿,硬生生缀在了绿衣上,格外醒目。

风一递话,染坊便开工了,整个山野仿佛浸在染缸里的布匹。空气中飘着草木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那是秋熬制各色染液的味道。枫树林最是贪色,它们一头扎进胭脂缸里,泡着不肯出来。浅红、绯红、绛红一层层浸上来,吸饱了色,连叶脉都成了红的筋络。风过时,满树的红叶子哗啦作响,像刚染好的绸缎在枝干上晾晒,簌簌地往下抖落着色渣。

乌桕树性子烈,直接跳进了苏木染缸,把自己染得红得发紫。它的叶片薄如蝉翼,却偏要撑着那身艳色,连落地的,都要在泥土上印个深深的红印子。

银杏林则选了另一口缸,那是熟透的柘黄,混着姜黄、藤黄,熬得稠稠的。银杏整枝整枝地泡进去,捞出来时黄得发亮,像浸过桐油的金箔。先是叶边黄得透亮,渐渐往中间漫开,待到叶柄处,整片叶子都成了金色的。阳光照过来,叶缝里漏下的光都是暖黄的。掉落的银杏叶,铺出一地碎金帛卷,令人不忍踏足。偶有松鼠跑过,只闻沙沙声响,不辨匆匆身形,原来棕毛已染作了金毫。

深山里的染坊更加热闹。黄栌把自己泡在深缸里,红得发暗,是陈年的苏木染;槭树偏爱胭脂,红得鲜亮,叶尖还翘着点俏皮;连平日里最素净的白杨,也在叶梗处染了圈橙黄,像系了根彩绳。松柏是染坊里的保守派,守着那缸墨绿不肯换,虽被黄栌蹭了点红、被银杏沾了点黄,却依然保持着沉稳的底色,衬得满坡的艳色愈发鲜活。

秋雨是来固色的。雨丝细密如染匠的笔刷,往叶子上点点画画。红的被描得更润,黄的被点得更亮。那些没染透的绿,也被雨丝勾着,慢慢往褐里转。雨水顺着枝干流进土里,把染液带下去,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天上的云,云也被染成了淡红与浅黄。连路边的野菊都沾了光,红粉绿黄紫,单色复色混合色,像不小心蹭了染缸边儿。

等日头烈起来时,秋便搬把竹椅坐在染坊门口,看他的作品在风中晾晒。红的愈发沉静,黄的愈发温暖,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涩味——是染液干透的气息。偶有叶子被风扯下,打着旋儿飘落,那红、那黄便印在泥上,印在石阶上。偶尔也会印在人的肩上,于是,人也被染了颜色,盖了闲章……

要不了多久,染坊便要收工了。秋,已然把他最得意的作品,连带整个季节的魂灵,悄悄染进了日子里,印在了心坎上。